国内的学术教育,对如何写作学术论文训练得不够,留学西方的人,也往往发现研究生课程中没有关于学术写作的内容,不过,西方学术机构往往有专门的写作技术顾问,可以帮着查漏补缺。在读研究生期间,也有很多的写作项目,但能在学术写作上有多大进步,就得要靠悟性了。西方学术写作训练的完成阶段大致是中学与大学本科教育这段时间。
有著名科学作者写过一篇名文,《天下文章一大抄》,其人写科学文章也大致按这个套路来完成,许多人趋之如鹜,把拍巴掌当成了锻炼身体。如果你写科学论文都走这样的路子,就完全不得要领,写稿没人收,不如不写,这是学术界的淘汰机制。
不同形式的论文有不同的写法,这里我讨论最常见的论文形式——研究发现的报道。
中国科举制度备受嘲笑的是明朝兴起的八股文,所谓八股,开篇破题,让人知道你的文章的主要内容是什么,随之承题,限定主题范围,然后起讲,把主题要义抒发一遍。前三股是开胃菜,把读者的兴趣提起来之后,就是正式行文,先起股,也就是立论,立论之后是求证,称为中股;中股后面是后股,借题发挥,在论证之后进一步阐发原论之意义影响,最后束股,回应最初的主题,也就是前三股的内容。八股最后一股是大结,要求超越式的总结,造成余音绕梁的效果。
据说八股文的发明源于朱无璋这位开国皇帝。中国文人爱掉文袋,咬文嚼字不仅不厌其烦,还把“语文状元”之类末流小道当成进身之阶,成了炫耀资本。朱元璋的天下是一刀一枪干出来的,不是捡他老子的现成,也就造成了朱元璋的实用主义倾向,在八股文之前,朱皇帝读臣子奏章,读完了还不知所云,因此,八股文应运而生。八股文仍然允许文人掉文袋,在各股,尤其是正文四股中在意句式排偶,提倡诗歌化的写作,但从整体上看,八股一铺开,就要言之有题,题之有据,据完就结,免得浪费读者时间。对于习惯于无病呻吟的中国文人来说,他们从来都不喜欢八股文,清灭明,科举八股却是继承得上好,而且在乾隆时代就想废除八股文,但却找不出更好的科举方式,还得继续捏着鼻子写八股。
八股文是现实主义对中国文化精英的嘲笑,是勒在他们脖子上绞绳,八股文的失败,就在于科学实用主义最终没有在中国诞生,中国传统文化以最尴尬的形式继续无病呻吟。抛弃八股文是中国文化教育的失败,时至今日,中国的语文教育仍然不得要义,所以“语文状元”仍然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写起文章来花红草绿,但言之无物,一旦要求应用写作,就辞不达意,毫无逻辑,还经常憋得满脸通红。
学术论文就是八股式的应用文体,对于缺乏应用写作训练的中国研究生来说,也是经常憋得胀气便秘,脸色乌青。许多人禀承“天下文章一大抄”的传统,下笔千言,仍然不得要领,自我感觉良好,但一被审稿,就满腹怨气,不怨自己写得不好,而是编辑审稿人太苛刻。
学术论文,尤其是针对研究发现的论文报道——一般称为原创性论文(Original Article),在科学发展过程中,也面临朱元墇式的问题。学者写作太随意,科学论文的可读性就差,有许多文章言之无据,不少也又臭又长,伴随着科学研究大昌,学术交流成为经常性的活动后,就产生了科学八股文,也就是现代论文报道的固定格式。
八股文的本义是借助八股体规范应用写作,提供模板,让应用论文写作变得更容易,同时防止人类天性的多嘴饶舌的坏毛病。同样地,学术论文格式也为科学写作提供模板,让学术报道更容易,还防止学者的不严谨以及冗词赘语。固定格式的应用文体系给读者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可以迅速判定文章的阅读价值,在文章中找到需要的信息,能清楚直白地看到研究结果及其意义。说穿了,就像朱元墇一样,不愿浪费时间在无病呻吟或者拙劣抄文上。
我所见到的最差劲的学术写作是作者不知道自己在谈什么。我做研究设计与统计分析,许多时候需要给主要研究者讲解研究结果,因为现代科学的分工原则,主要研究者虽然大多有过充分的统计学课程,但真正无师自通的,非常鲜见。如果给予研究者稍加指导,就能把握要义的,往往不存在大的写作困难;如果给予指导后仍然想当然的,修稿就是一件麻烦事,因为作者不知道自己在谈什么,在八股文式的规范中,就四面碰壁,鼻青脸肿。最吃亏的买卖就是帮第一作者写整篇论文。
怎么才能写好论文,在发稿之后能淡定自若?这是悬挂很多学子心头的一个大问题。那些把八股文当作负担的人,注定吃力不讨好,大段大段地写,又被大段大段地删,还得一个不懂写作的评语。而拥抱八股文的便利的,就会发现写八股文要比写散文容易多了,如果熟知文献,写论文像填空一般容易,用不着绞尽脑汁,才偶得妙语佳句,可引人注目,科学八股文更像铸好了刚架结构的建筑,你一旦补充了适当的内涵,就变成宜人居所,巍然而立,绝不随风而去。
学术论文的题目往往直白,这是科学实用性决定的,只有极少数人在极少的情况下会有妙语佳句立题。立题新颖,引人注目需要极深的文化修养,往往求而不得,只可妙手偶得之,一般学子不必妄求。新颖而引人注目的题目往往自动决定了开篇三股的写法,能做这类题目的,当然用不着被人指导如何写背景介绍。
所谓背景介绍(Introduction),就是立题之后就需要破题承题,也就是向读者解释你的研究题目(Research Question)。面临研究项目,我跟研究接触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要研究的问题是什么?”(What’s your research question?)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我得不到一个直白的答案,不少人会觉得有些狼狈,唠唠叨叨的说一大堆。然后我就接着问,你的科学假说是什么?(What’s your hypothesis?)那些能准确回答的人估计没有写作上的挑战,而需要我帮助才能整理思路,找到自己的假说的人,就会有挑战。
研究者,尤其是研究生,特容易陷入解决世界难题的误区。科学问题多是层出不穷的,任何一个研究问题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比如你做一个关于肥胖的流行病学调查,就可能涉及肥胖引起各种疾病的风险,于是乎这个研究生提到糖尿病、高血压、必脏病、中风、等等,还想知道肥胖跟每一个的量效关系,还想知道……有许许多多的问题可能从你的研究中找到答案,即使找不到答案,也可以获得进一步获取答案的线索,然而,科学论文并不是要解决世界难题,你能解决一个问题,都算做得了一篇好论文,科学的规则就是这样,即使是两个问题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在科学上也要一个一个地解决。
从论文写作而言,你的论文要围绕着一个问题,只围绕着一个问题(One question and one question only)展开,你可以有一个结构性的假说或者超级假说,比如A是B的原因,可以分解成多个假说,一是多A多B,二是无A无B,三是A前B后等等,但你的论文的着眼点应当始终围绕着一个假说一个问题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