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爱玲与毛姆的创伤体验
第一节 成长期的创伤体验
家,是一个小小的生态系统,也是一个亚文化环境。父母能否给孩子提供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安全基地”,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子女心理健康与否。发展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认为,原生家庭对孩子的个性形成和思想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遭受过严重家庭创伤的孩子往往个性独特、敏感,思想深刻、偏执和愤世嫉俗。张爱玲和毛姆都有不幸的原生家庭。张爱玲幼年时期母亲缺席,母女丧失了建立牢靠情感纽带的最佳时机。父母的离异、家庭的破裂、后母的教唆、父亲的毒打、母亲的挑剔与责骂,把张爱玲逼向人生的困境。与张爱玲的遭遇相似,毛姆八岁丧母,十岁丧父,小小年纪经历家破人亡的重大创伤,不得已寄人篱下。张爱玲与毛姆的“弃儿”创伤体验,成为他们生命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纽带断裂:母亲的缺席
什么是情感纽带?依恋理论创始人约翰·鲍尔比认为,在自然界中,很多物种的个体之间存在强烈而持久的情感纽带。哺乳动物最初且最持久的纽带是幼儿和母亲之间的纽带,常常可以维持到成年后。人类所有最激烈的情绪都在情感纽带的建立、维持、破裂和修复的几个阶段中出现,因此,情感纽带也被称为情绪纽带。纽带的建立会带来欣喜,纽带的维持会让人感到爱和温暖,而纽带的断裂或丧失则最引发焦虑、悲伤,甚至愤怒。稳定不变的情感纽带可以让人体验到安全感。①儿童在周围人中,一般会选择某个特定个体并同他/她建立亲密的情感纽带,这个特定个体一般是母亲,母亲是儿童获得心理安全感和满足感的来源,是生命安全基地的提供者。当儿童感到外面的世界不安全或内心感到痛苦、委屈、脆弱的时候,他会自动走向母亲求得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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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乱世中的创伤体验
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在《极端的年代》一书中,把 1914 年至 1945 年这段时期称为“大灾难”时期。②从 1914 年 7 月揭开一战爆发到 1945 年 8 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这三十一年间,人类世代积累的物质文明在炮火中毁于一旦,数以千万计的无辜人民失去生命,法西斯集中营的大屠杀惨绝人寰,核武器的应用给人类带来巨大威胁,世人所希冀的“和平”已成为 1914 年以前的一个历史名词。人们曾经坚信不疑的真理在宣传机器的轮番轰炸中开始动摇,西方传统人文主义受到挑战,人们丧失了战争爆发前的自信与乐观精神,开始怀疑理性、科学、未来、上帝,乃至自身的创造力。他们深深地陷入了焦虑、孤独、乃至绝望的深渊,整个西方文艺界弥漫着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
张爱玲与毛姆,皆生活在乱世。他们经历了不为人所控的时代更迭,亲历了破坏性惊人的世界大战。在历史之轮的碾压和战争的残暴中,他们深切地体会到个人力量的渺小和世事的苍茫,产生了“没有什么能靠得住”的悲观心理。成长期的的家庭创伤已让他们对未来充满恐惧和不安全感,而这个动荡的世界把他们置入更强烈的恐慌。张爱玲自出生起便眼看着这个高门巨族渐渐走向衰败,“时代的失落者”成为她最基本的心态。毛姆几近活了一个世纪,从稳定昌盛的维多利亚时代到两次世界大战,几经时代更迭。他深深眷恋曾经的爱德华时代,旧时代给了他心理安稳感满足感。他以爱德华绅士自居,在享受身份、地位、财富带来的尊严和骄傲的同时,也陷入时代严苛的道德准则中不可自拔,尤其对于他这个同性恋者来说,每一天都生活在唯恐被人揭穿的恐惧中。毛姆受在欧洲好战分子的影响,积极参加了第一次世界战争。张爱玲在香港读大学时,被动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香港战争。不管是积极参与者还是逃避者,两人在战后多年难以走出战争心理创伤,这给他们的文学创作蒙上了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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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创伤体验与张爱玲、毛姆的创作动因
第一节 蚌病成珠:从创伤走向文学
创伤体验容易导致人的心理变态。中外古今,诗与苦闷的关系常常与诗与变态心理、疯狂、精神病相联系。文伦家刘勰言:“敬通雅好辞说,而坎壈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亦。”(《文心雕龙·才略》)“蚌病”比喻艺术家病态的人格与心理。刘昼说:“楩柟郁蹙以成缛锦之瘤,蚌蛤结疴而衔明月之珠。鸟激则能翔青云之际,矢惊则能逾白雪之岭,斯皆乃率以成明文之珍,因激以致高远之势。”(《刘子?激通》)“楩柟”即有病的楠木,“郁蹙”,指曲折盘缠的样子,“瘤”此指楠木生成的团块。意为楠木因有病而曲折盘旋,结成团块竟然更为美丽。“蚌蛤结疴”意为蚌蛤因有病而生出珍贵的明珠。苏轼在《答李端叔书》中说:“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木有瘿”义同“梗柟成瘤”①。苏轼意为困苦艰难易激发艺术家的才智和创造力。西方人也喜欢用“蚌病成珠”来比喻文学创作。钱钟书在《诗可以怨》中举例说:格里巴尔泽说诗好比生病的贝壳动物产生的珍珠;福楼拜以为牡蛎生病而结成珍珠,作者的文笔却是更深沉的痛苦的流露;海涅发问:诗之于人,是否如珠子之于可怜的牡蛎,是使它苦痛的病料?豪斯门说诗是一种分泌,不管是自然的分泌,象松杉的树脂,还是病态的分泌,象牡蛎的珠子。
作家的创伤性体验往往影响着他们的性格形成以及对社会、人生的基本感受和理解。张爱玲与毛姆在成长期母亲缺席,失去了天然形成的依恋对象。后来又失去了整个家庭的庇护,情感纽带从此彻底断裂,生命的安全基地再也没能建起,他们因此形成了悲凉的“弃儿”心态,也造就了他们强烈的自卑感和孤独感。这种个性,使他们对文学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性。文学成了他们排遣创伤、超越自卑和打破孤独的避难所,从中获得在现实中难以得到的无条件接纳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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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突破心灵的牢笼:从“僵直”到宣泄
在古希腊神话《美杜莎》(Medusa)中,任谁直视蛇发女妖美杜莎的眼睛,皆立即石化。心理创伤亦是如此,如果我们试图直视创伤,它会使我们深陷在恐惧中无法动弹,从而引起心理创伤症候群。创伤症候群不是由创伤事件本身引起,而是由无法消解的负面能量引发。负面能量在人体神经系统中肆虐横行,如果受创者不能进入、干预,那么他将长期处于“僵直”的被困状态。从动物的角度举例来说,草原上猎豹追逐羚羊,羚羊以每小时 90 公里的速度飞奔逃命,它的神经系统也以同样的速度聚集能量。当它被猎豹追上时,瘫软在地,无法动弹,但内部的神经系统依然处在每小时 90 公里奔跑状态。身体的僵直和神经的奔跑之间造成了飓风一样强烈的“湍流”。如果羚羊假死,趁猎豹不注意时飞奔逃跑,当确定自己脱离了危险时,身体常常会由上到下开始打颤、抽搐,这是动物通过肌肉组织的细微颤抖来调控机体,宣泄“湍流”的方式。如果“湍流”不被释放掉,而是“冻结”在体内,那么创伤就此形成。
人也同样。在遭遇创伤事件后,没能把愤怒、怨恨、恐惧等负面能量及时宣泄出去的话,它便会萦绕在大脑中,对身体和心理造成伤害,造成“僵直反应”。萨满文化认为这种“僵直”状态是灵魂与身体的分离。医治的方式是巫医敲鼓、吟唱、跳舞和催眠,病人在治疗过程末尾,身体几乎一直在发抖打颤。这跟羚羊逃脱猎豹时用奔跑来宣泄负面紧张能量一样,发抖打颤就是在释放郁积的创伤,灵魂重新跟身体建立连接。
作家的创伤性写作过程,就相当于羚羊的奔跑、病人的打颤。英雄佩尔修斯杀蛇怪时,利用盾牌反射出美杜莎的影像,砍下它的头颅。同样,面对心理创伤,作家不能与之直视,而是从本能反应反射出的“影像”入手,这个“影像”就是他创作的故事。创作是重新整合创伤后的心灵碎片,通过编造的故事和小说人物替身,迂回地审视原初创伤。书写激发出潜意识中的东西,使之被看见,被理解,“冻结”的能量才能重新流动、畅通,人才能渐渐从“僵直”状态中走出,创伤于是会渐渐愈合。张爱玲在一部作品完成后感到“狂喜”,毛姆写完作品后就像“群山的压迫从双肩上除去”①,感到愉悦自由,就是宣泄创伤、完成心理整合、从“僵直”中走出来的情绪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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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创伤体验在文学创作中的表现................................. 77
第一节 创伤体验与人生观......................................... 77一、张爱玲的虚无主义人生观.................................... 78
二、毛姆的叔本华式悲观主义人生观.............................. 82
第四章 创伤体验与文学书写的意义.................................. 114
第一节 创伤体验与文学书写对作家人生的意义...................... 115
一、老而弥重的“不安全感”与“不确定感”..................... 115
二、 最后的“清算”和“总结”................................ 122
第四章 创伤体验与文学书写的意义
第一节 创伤体验与文学书写对作家人生的意义
范德考克说:精神健康的重要标准之一,是能够在人际交往中拥有安全感;是与他人建立安全的联系,是富有意义、令人满足的人生的重要基础。①什么是“安全感”?根据《常用心理评估量表手册》,安全感指对可能出现的对身心的危险的预感以及个体在应对处置时的有力/无力感,主要表现为确定控制感(基础安全感)和人际安全感两个因子。②当个体能够对可能出现的身心危险有明确的预感,并且能够有力地控制和确定其发生,个体就拥有“安全感”,反之,个体就处于“不安全感”之中。每个人内部都有两股相互博弈的力量,一股力量表现为安全防御,倾向于后退和对过去的紧紧依附,这代表了人对未来不可控风险的恐惧,因此希望永远保持与母亲的子宫和乳房的原始联系,抗拒独立和自由。另一股力量推动个体向前探索,建立完整自我,保持与外界的流畅沟通,接纳并认可真实自我。用图式来表示,就是:
安全←人→成长
张爱玲与毛姆的一生,是寻找“安全感”与“确定感”的一生。不管他们后来在文学上获得多大的成就,都无法弥补他们自幼丧失的安全感,以及乱世带来的不确定感。
一、老而弥重的“不安全感”与“不确定感”
张爱玲的“不安全感”从幼时到终老一直如影随形,她在作品里不时提到这种世间无所依傍的凄凉。在她写给终生挚友宋淇和邝文美书信中,多次提及她的不安全感:“我们到了这年纪才认识,更难得。现在在此而识的人,我都不由自主地存着戒心”;③“我这一向本来心绪坏得莫名其妙,大概因为缺少安全感,虽然住到称心的房子”;④ “??其余的麻烦与你们的感觉,我想也只有我这长期没有半点安全感的人能知道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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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