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疯癫到狂欢:开启痴狂叙事的鲁迅小说
第一节 《狂人日记》与痴狂叙事的源起
一 叩开现代中国小说“大门”的狂人
《狂人日记》发表已经近一个世纪了,一个世纪以来文学评论界对它的关注从未停止过,这当然离不开它在文学史上引人注目的地位。尽管措辞有些微的差异,但几乎所有的现代文学史①提到《狂人日记》时都少不了“第一篇”“现代”“白话”“短篇小说”这样几个关键词,它因“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②牢牢占居了中国现代小说“第一”的位置;它还是成熟的现代小说的典范,“中国现代小说在鲁迅手中开始,又在鲁迅手中成熟,这在历史上是一种并不多见的现象。”③《狂人日记》的发表一下子就把小说提到文学大家庭中最重要的地位,试比较一下白话新诗和现代话剧的开篇在文学史上的不成熟性,我们就更能理解《狂人日记》在艺术上的成熟以及对现代中国小说的开创性意义了。
尽管文学史和评论界对《狂人日记》的评价很高,但在回答为什么时却是众声喧哗,没有定论。按照文学常识评价一部文学作品艺术高下不外乎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早期对《狂人日记》的评价更多关注内容方面,尤其关注其在思想内容上的深刻性。作品发表不久,吴虞就以《吃人与礼教》为题对其反封建礼教的思想意义做出评价,这一与时俱进的评价得到时人的广泛认可,甚至连鲁迅本人也颇受影响,在后来提到《狂人日记》的写作目的时也说其“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④,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严家炎仍然延续这一思路,表达了这样的思想“这篇小说的矛头不仅指向封建礼教,而且要求推翻整个封建制度的根基。”⑤。然而,作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的开创性不仅仅表现在内容上,其在形式上的创新价值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大于内容上的意义。对家族、礼教、制度方面的批判完全可以在非文学的层面得以完成。事实上,新文化运动前反对专制礼教的宣传已经深入人心了,孙中山的“天下为公”的理念即是对家族专制思想的全面否定。“实际上,在辛亥革命之前就有一场启蒙,而且这场启蒙已经把民主、共和,在所谓‘天下为公’和反对‘家天下’的名义下,搞得几乎人人皆知了。”①小说从来不是意识形态批评上的主力军,小说的价值应该回到小说这种独特的艺术形式本身来考察。
当文学史以“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来标识《狂人日记》时,我们该如何理解“现代”和“白话”这两个定语呢?刘纳曾经质疑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现代”一词,认为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性质上用“现代”一词来界定二十世纪初以来的中国文学都是不恰当的,她主张恢复使用“新文学”这一术语,而且她所界定的新文学之“新”更多体现在语言上,但她以“新”标准界定的第一篇“新小说”依然是《狂人日记》,也就是说她更看重《狂人日记》在语言上的创新意义,她指出:“而小说《狂人日记》则体现了鲁迅与现实世界建立的审美联系,这种审美联系之所以具有文学史界标意义,首先因为它出之以新式白话。”②陈思和亦非常重视从语言视角来界定《狂人日记》的先锋性,他认为:“鲁迅的《狂人日记》开创了一个新的语言空间。这个语言空间,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它,那不是白话,而是‘欧化’”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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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被禁闭与自我禁闭的疯癫者
《狂人日记》所开启的狂人叙事模式并非痴狂叙事的唯一形式,从叙述人的视角来看,痴狂叙事存在两种不同的叙述模式,一是叙述人以疯癫、痴傻的面目出现在文本中,并以非理性、非正常的眼光开看待世界,这样,经过痴狂者内心折射的世界变得荒诞而怪异,而其背后所隐含的创作目的在于说明:恰恰是这个世界真的是荒诞的,狂人只所以是狂人,只是因为“世人皆醉我独醒”。《狂人日记》就是以这种反讽的方式揭露这个尚是“食人社会”的荒诞世界。另一种痴狂叙事的方式是被叙述人是痴狂的,而叙述人是正常的理智的,并以第一人称或者第三人称方式来讲述一个痴狂者的故事,而这种痴狂叙事之所以能成立往往在文本中预先设置了一个致其疯癫或痴傻的外因 。《狂人日记》由于其独特的复调叙事,可以说占据了这两种痴狂叙事模式,从“我”的叙事视角来看,它属于痴狂者叙事的痴狂叙事模式,而从“余”的叙事视角来看,它又属于叙述痴狂者的痴狂叙事类型,这种情况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也并不常见,常见的痴狂叙事模式通常是以第二种方式来讲述的,就鲁迅的创作来看另有两篇也是属于第二种情况,分别是《长明灯》和《白光》。而这两篇小说中分别写了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一个是因行为乖张跟环境格格不入的偏执狂富中风,被村民和族人禁闭在神庙里;一个是因科举落榜的强烈刺激患上躁狂症的陈士成,自我封闭在狭隘的精神世界里无法自拔,最终失足落水死去。这两个所谓的疯子一个是被禁闭,一个是自我禁闭,一个想要改变自我生存的环境而不能,一个是沉溺于固化的精神世界无法挣脱,这两个疯癫者恰恰是二十世纪初两代不同的知识分子所处的真实而无奈的人生处境。
鲁迅擅长把戏剧的结构移植到小说中来,《长明灯》的整体结构就像一个四幕剧,小说以片段的形式展现了四个场景。第一幕场景是灰五婶家的茶馆,就如同《药》华老栓家的茶馆一样,是个三教九流各类人等的聚集地。在吉光屯这样一个极少有新鲜事件的地方,村里出现一个疯子必定是个极大的谈资,因此,茶馆客人的话题必然集中在这个人身上。鲁迅的短篇小说中很少有涉及多个人物的,但《长明灯》中有名有姓有过发言的人物就有八九个,这也类似戏剧的表现形式,以人物和对话来构筑起整个文本。在第一幕中,大部分人都以或隐或显的方式出现了,中心人物虽然没有到场,却是谈论的焦点。吉光屯是一个温馨和谐、秩序井然的乡村社会,在众人的话语中一个标准的中国乡村意识形态模式自然地展现出来。第二幕场景是在神庙的门前,众人跟要熄灭长明灯的人有一个正面的交锋,出人意料的是,疯子仅靠一个人的力量却战胜了一群人,而之所以能胜利并非依靠理性的说服,居然是一句“我放火!”的威胁就吓退了众人,而以“放火”威胁到吉光屯的安全既表明疯子被逼迫得强烈,又暗示其常人理性的丧失,而其内心正在被某种疯癫的情绪所占据。第三幕场景是在疯子的伯父家,也是在这一幕中我们能够更全面了解疯子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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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时空错乱的痴狂叙事:《沉沦》再解读
第一节 生存于两个时空里的叙事主人公
一 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叙述人
1921 年 10 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了一册薄薄的小说集,书名为《沉沦》,集中除了同名小说《沉沦》外,尚有另外两篇《南迁》和《银灰色的死》,因为《银灰色的死》数月前曾在《时事新报》的《学灯》栏发表过,被放在附录上,因此,小说集《沉沦》中首次发表的小说有两篇:《沉沦》和《南迁》。此时尽管距离鲁迅发表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已经三年多,但《沉沦》却是新文学运动以来的第一部小说集,而让文学史真正记住《沉沦》的却并非仅仅因为它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小说集,正如当时成仿吾所评说的:“他不仅出世的年月上是第一,他那种惊人的取材与大胆的描写,就是一年后的今天,也还不能不说是第一。”① 现在看来,成仿吾的这个评述仍然稍嫌保守,仅就单篇小说《沉沦》来看,岂止是一年后,一个世纪后的今天来看,它仍然称得上是一篇“石破天惊”的小说,不仅中国古代文学中不曾有过这样的小说,甚至在其产生后的近一个世纪里,现代文学史上也几乎再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小说。尽管文学评论界都看到了《沉沦》的不一般,但对其在哪方面非同寻常,观点并不一致,大多数评论者关注《沉沦》都如成仿吾一样是看到其“惊人的取材与大胆的描写”碰触了严肃文学中少有人敢碰触的性禁区,但时隔近一个世纪以后,当文学中性的描写已经不再是一个新鲜的题材时,当我们不仅关注内容,更多关注内容的表现时,再来重新阅读《沉沦》,就会发现其更有价值的一面,也即其在叙事上的独特性。
二十世纪前,小说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不高,甚至新文学之初的“五四”时期也只是中国现代小说的成长期,这时期的小说,包括部分文学史上的经典小说都留下了不少“青涩”的印记。处于“青春期”的现代小说的一大特征就是试图模仿和借鉴其他文类,但也正是这些“青涩”的印记让我们看到现代小说成长的历程。这一时期小说借鉴最多就是诗歌,这首先源于中国是个诗歌的王国,第一代新文学作家大多是在古典诗词的熏染下成长起来的;其次,这一代作家对诗歌不只是熟稔于心,有些作家本身就是诗人,郁达夫就是其中之一。郁达夫的古体诗写得相当漂亮,他在 1921 年发表第一篇小说《银灰色的死》之前已经有上百篇诗词发表。但是在新文学史上,像郁达夫这样的诗人兼小说家并不热衷于白话新诗创作,但却对古典诗词终身热爱,这种来自传统文化深层的基因让其即使在小说创作中仍不忘表现诗歌的意境,甚至有时候直接让小说主人公在文中作诗,以此来过足诗人瘾。这就使得郁达夫的早期小说同时具备小说和诗歌两种文体的特色。别林斯基曾经说过:“艺术越接近它的某一界线,就会渐次地失掉它的一些本质,而获得界线那边的东西的本质,因此,代替界线,却出现了一片融合双方面的领域。”①早期的现代小说还没有形成太多的文体规矩和固定的模式,很容易就模糊了那条艺术的“界限”,形成一种“四不像”的文体,但正是这种“四不像”文体却在某种程度上见证了艺术变革和过渡的过程,客观上形成一种艺术创新的形式。对于早期的现代小说来说,由于评论界最初对其关注主要集中于内容的一面,而忽略了其形式的一面,并没有全面把握其“融合双方面的领域”在艺术上的创新,尽管这种创新带有诸多不成熟的痕迹。其实,没有哪个个别作品是某种文类——小说、戏剧、诗歌等的完美标本,所有作品在文体特征上都或多或少地是混合型的。郁达夫的成名作《沉沦》便是这样一篇兼具小说和诗歌双方面的特征带有体裁上的不成熟性但却具有创新性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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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沉沦》诗词叙事的文化心理变迁
一 文体混杂中的身份转变
大多数评论家习惯关注《沉沦》中激进的思想、大胆的性描写,很少注意到这篇小说文体上的独创性,作为一篇现代小说,《沉沦》最怪异的地方就是小说中存在大量的诗词,这些诗词既有翻译西方著名诗人的,也有以叙事主人公的口吻自创的,如何评价《沉沦》中的诗词是打开这篇小说另外一扇门的一把钥匙。
当郁达夫第一次把《沉沦》给他的朋友看时,被他的朋友嘲笑说“中国那里有这一种体裁?”。《沉沦》在文体上的确比较独特,在一篇小说里引用了大段的英文诗歌,然后又借主人公之口翻译成现代中文诗,这种小说和诗歌、中文和西文的嫁接不仅在中国古代文学体式中是没有的,甚至在以后的中国现代小说中也是极其少见的。那么,作者何以要这样来叙写?如果仅从文本内的逻辑发展线索可以这样解释,“他”所摘录的这首诗取自华兹华斯诗集,诗歌题目现在翻译为《孤独的割麦女》,在《沉沦》中被叙述人翻译成《孤寂的高原刈稻女》,诗歌中一个孤独的女子在旷野中边割麦边歌唱的整体意象恰与叙述人“他”此时的心情相似,因此,用华兹华斯诗中的意象来代替对“他”的心情的描述也符合写作的逻辑叙述。另一方面,加入华兹华斯的诗歌是为了引入西方浪漫主义这个文化空间,对于一个在闭塞的中国江南小镇生活了 17 年的年轻人,一个长期沉浸于老迈的诗文国度的中国传统文人来说,十八世纪流行于英伦的华兹华斯的浪漫主义诗歌具有欲罢不能的新鲜而独特的魅力,作者既然被其深深吸引就不可避免地让“他”也热爱华兹华斯。但这两个解释无法说明叙述人为什么要把诗歌用英汉两种文字分别写一遍,完全没有必要再翻译一遍,翻译的工作可以留给读者或者评论者来完成,在我看来翻译华兹华斯诗歌的理由除了考虑到当时的读者普遍对英文的不掌握外,第二个解释便是:作者希望告诉读者这样一个事实,叙述人“他”是一个具有相当高的英语水平的、有才能和天分的青年,而由于自叙传小说的独特性,这个“他”跟作者太过接近,某种程度上“他”的精通外语,实际上也是在表明郁达夫本人有着较高的英文水平。这个解释并非是刻意批评郁达夫的虚荣和自负,而是想要考察包括郁达夫在内的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真实心态。众所周知,郁达夫有着相当强的语言天赋,除了汉语外,郁达夫还掌握英语、日语和德语等语言。这里面,英语是他最早掌握的外语,甚至在他退学回家自学的两年也仍然没有放弃对英语的学习。德语是在他刚一进入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就开始学习的。在《沉沦》的第四节,郁达夫还借“他”的手翻译了一篇海涅的诗歌。仅仅这一篇小说里,细心的读者就能获知作者掌握四种语言的才能。这种近乎炫耀的叙事恰恰反映了郁达夫内心自卑的心理,其深层原因是对自己无力担负起“匹夫之责”的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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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新感觉派小说中的疯狂城市空间.............................77第一节 现代小说的异类——新感觉派小说.............................77
一 “混血”的小说流派 ......................77
二 “飞地”上海的独特背景 ..............................78
第四章 痴狂叙事与新时期文学的转型.......................105
第一节 “启蒙文学”与“文学启蒙”............................105
一 又一个“启蒙文学”的到来 ................................105
二 意识流小说开启的“技术革新”.........................107
第五章 《棋王》与《爸爸爸》的叙事悖论.......................................125
第一节 《棋王》的文化叙事悖论..........................126
一 尴尬的叙述人 ..............................126
二 王一生的两极状态 .....................128
第七章 多元化痴狂叙事创作实践
第一节 残雪的梦魇叙事
残雪的小说从产生的那天起就是一个异类,尽管它产生在创新不断、变革纷呈的八十年代中期,但仍旧掩饰不住它独异的文学素质,晦涩的语言、飘忽的意象、梦魇般的叙事……这一切都注定了残雪的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异类特色。要复述残雪小说的情节是很困难的,原因就在于她的小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情节发展的线索,甚至其中的大部分人物也都是怪异模糊的,既非现实中的真实人物,也非具有象征性的意象,如果非要概括残雪小说到底写了什么,我认为可以用“梦魇”二字来概括,不仅她小说情节像在梦魇中,更重要的是她的叙事方式也像在梦魇中,梦魇叙事是残雪小说最突出的风格。
一 以梦的状态写作
残雪的小说大概是当代文学中最难读“懂”的小说了,有评论者称其为“反懂”,“即从观念到写作到文本都违背‘懂’之原则。”①残雪的小说之所以“读不懂”是因为它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非理性、非正常的世界,一个梦魇的世界。梦,大概会成为人类世界中最难解开的一个谜,人类从童年时期就试图解开这个谜,从中国古代的《周公解梦》到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东西方的每个文化领域中都存在类似的试图解释人类梦境的文献,但迄今为止,人们对梦的理解并没有比历史上的其他时期更透彻更准确。我认为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人类解开一切不解之谜依靠的是理智的思维,而梦是与理智相对立的一种现象,人类是理性与非理性的综合,无法仅仅依靠理智来解决梦的问题。人类不可能永远处于清醒的理智状态,不可避免地会有非理性的状态,人类不应该回避自己的非理性状态,文学也是这样,把文学置于单纯的逻辑力量的保护之下意味着文学的片面和失衡,也意味着人类的胆怯和虚伪。残雪的小说就勇敢地面对了人类的这一非理性的状态——梦魇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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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
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