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次渐深的主题内蕴
(一)颜纯钩小说的沉沦主题
颜纯钩的小说,不论是描写感情生活还是叙述社会现实,其指向都是阐释人与物质世界的关系。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普通的小市民或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而且几乎都毫无例外地处于种种非常艰难的生存状态中,这种艰难不仅表现为物质生活的奔波劳苦,还表现为精神生活的空虚颓废。颜纯钩不是凭想象来锻造压抑苦痛的生存环境,而是基于自己的真实生活经历来反映当时香港的社会环境,作为一名迁港者,曾经的移民生活经历给颜纯钩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使他对于移民者的生存环境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并理性地把控自己的书写角度和力度,新颖地呈现了作品中的人物在压抑生存空间下生的痛楚和死的狰狞。也正因为如此,颜纯钩小说的沉沦主题才不是由苦难构成的钢筋水泥,而是体现了作家对小人物生存悲剧的沉重思考,由是凝结成了其小说的沉沦主题。
1.生存之艰: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颜纯钩不是香港城市进化和发展史的述说者,他描写的始终是香港社会的世情百态,尤其是细致入微、自然坦率地展现潜藏于香港社会朝气蓬勃、车水马龙外表之下的残酷现实和人们的人生走向。
(1)压抑的生存空间
颜纯钩以人的生存状态为出发点,展示了沉沦主题的第一层。在香港社会,生存空间是非常珍贵的资源,这种空间不仅指人的居住空间,还指人的事业发展空间。小说中的很多主人公,尤其是从大陆移居到香港的人,白天在辛苦地工作,夜晚回到的是连最基本的个人隐私都无法保证的处所。作为人,他们在偌大的都市中找不到自己的空间,与外界没有所谓的边界,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闯进他们的生活并留下带有侵略性的脚印,他们无力驱赶,只能无奈接受或者逃离。颜纯钩就这样自然、坦率、真实地表现出了生活环境艰难的残酷现实以及人们在这种环境中的不便、尴尬和痛苦。
在《橘黄色毛巾被》中,颜纯钩从生活空间的角度展开书写,表现了迁港者在生存和梦想两重空间上的捉襟见肘。主人公三岁便展示出画画天赋,然而到港之后,等待他的并不是实现梦想,而是租住在一对香港夫妻家里,靠着少量画商订单来维持生计。他的房东傅先生经营着一家小公司,女主人傅太太在家相夫教子。由于他租住的小房间终日不见阳光,所以他只得在日光灯下勉强作画,这样憋闷的生活环境当然不会是创作佳地,因此他的画作总是不尽人意,总是被画廊老板无情撕碎。当他带着满身伤痕回到他的一方斗室时,还来不及舔舐伤口,以成功人士自居的傅先生又会在他的伤口撒盐,总是嘲笑他的画作,践踏他的梦想,认为他“这样到死也只是画画罢了”①,当然傅先生并不是针对他,而是对所有的来港者都嗤之以鼻,认为是这些人坏了香港的风气,还说道像他这类人“最多不过是移民,我看你们将来怎么死?”②可是傅先生较于他所谓的品性低劣的迁港者,真的高尚无比吗?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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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颜纯钩小说的救赎主题
颜纯钩的小说,几乎篇篇都有悲剧的成分,因为他的题材选择总是让小说无法轻松起来,从而带有一定的悲怆色彩。沉沦主题代表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是一种消极的在世态度和最无奈的生存选择,是人精神沦落与毁灭的最不堪的境遇。但是,“焦虑源于主体与外在环境之间稳定的联结点断裂以后,被环境所放逐的一种情绪状态。”②从颜纯钩自身来看,随着香港经济的成功转型与腾飞,移民生存境遇的改善,他的社会融入感也渐渐加强,刚到港时的身份认同的焦虑感和与香港都市对立的情绪渐渐消退,对香港社会的批判态度也逐渐走向理性,审美意识趋向从容客观,并且将写作关注点逐渐转向了留在香港的人的生存道法上。既然人一定要面临生存困境的苦难,那么不幸的救赎出路又在何处呢?由此衍生出的救赎主题正是颜纯钩小说更有价值的所在。
关于救赎的主题话语,同样意味着颜纯钩对香港这座城市的认知,一方面是批判,比如人们对金钱狂热的追求和唯成功论;另一方面则是小人物们渴望融入香港社会的血泪挣扎。他着力寻找两方面的切合点,告诉人们应该以乐观精神来面对现实,摆脱痛苦、绝望和死亡的召唤,在精神上实现对生存困境的超越,在危机四伏的香港社会中生存下去。
1.以精神超越实现自我救赎
颜纯钩写小人物其实也是在写自身,写“我”的体验。颜纯钩本身是一名移民者,在最初移民到香港时,也曾度过一段格外艰难的岁月,靠写作赚取微薄的稿费维持生活,自然也承受过别人的白眼与冷漠。颜纯钩是幸运的,也是乐观的,他始终相信,凭借着自己手中的一支笔可以留在香港。也正是依靠这样的信念,后来他成了作家、成了编辑、成了评论家,在香港有了立足之地。这是他自己的生命体验,也是他寻求超越生存苦难的支柱和范本。他从不鼓吹人要与现实做顽强的抗争,而强调人要有强大的自我慰藉的精神,实现自我救赎。
《团圆》主人公的小女儿在偷渡过程中的惨死让主人公一家永远不得团圆,主人公也一直因此事备受家人责骂,整天惶惶不可终日,沉浸在无尽的悔恨与痛苦中。颜纯钩残忍地将女孩之死赤裸裸地曝露在读者面前,其中“臌胀的肉”“白里透青的皮肤”“光秃秃的骨头”等死亡描写令人毛骨悚然,主人公一家心里的伤口和阴影之大可想而知。颜纯钩巧妙地借助悲痛难过的主人公与桥下偶遇的老人的对话来展现救赎主题。当他讲述孩子之死时,老人淡淡地说生死由命;当他抱怨政府政策时,老人替政府辩解道“大陆政府也不能把 10 亿人都放到香港来”①;当他描绘女儿惨死之景时,老人平静说道,身子本来就是一幅臭皮囊,在海里淹死就是那个样子的;当他想象孩子的痛苦时,老人宽慰道“她根本来不及想什么了。大痛苦,大解脱”②。这里老人和主人公的对比鲜明,主人公一直沉浸在女儿之死中不可自拔,期待自己只要不得神经病就阿弥陀佛了,老人却有着一副看透生死的淡然,难道是老人过得太过幸福而对人间疾苦无法感同身受吗?颜纯钩借老人的话否定了这一点,老人在孩子五岁时就来了香港,老婆死得早,为了不让孩子受后妈的罪,孤身一人含辛茹苦拉扯儿子长大,结果老人在儿子成人结婚之后反被“娶了媳妇忘了爹”的儿子和儿媳虐待了。当唯一的儿子离他远去的时候,他没有放弃生活,而用自己的遭遇来宽慰跟他一样处于困境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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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暗潮汹涌的大陆情结
(一)大陆情结的别样表现
颜纯钩笔下的迁港者并无高官名角,绝大多数都是被生活的柴米油盐羁绊的小人物,如渴望在香港实现画家梦想的男人,被丈夫抛弃来港独自生活的女子,为着追求金钱堕落的男男女女们等等。他们的地位不同,但心理内核是一致的,他们有着既眷恋又排斥的过去,也有着无比憧憬又难以到达的未来,都陷落在现实的泥沼中摸爬滚打,遍体鳞伤又无可奈何。曾经的大陆生活经历让颜纯钩与他们休戚与共、命运相连,所以他没有从宏大的历史叙事着手,而是以人为核心,抓住人命运的浮沉,在际遇中寄托人生变迁、生死沉沦的深沉感慨,巧妙地将大陆情结借助亲情、爱情和怀土恋乡之情表现出来。
1.亲情和爱情
作为 70 年代南来作家代表之一,颜纯钩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迁港者身上,着力展现的是迁港者到港之后的生活和心灵巨变,往往小中即可见大,颜纯钩正是从随处可感的亲情和爱情等细节着手,着力将迁港者对家人的责任、亲人的关怀和爱人的忠贞表现出来,让我们感受到了别样的大陆情结。
首先是亲情。《背负人生》中的德明原本在乡下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因大哥和二哥在香港做工赚了一点小钱,他也萌生了去香港打工的想法。来港之后,虽然整日同哥哥们待在一起,但大哥对他只有刻薄和差遣,这样毫无亲情的大哥让德明只觉得“所谓兄弟,也不过是他那么倒霉、要和他们挤住在一个屋里的两个无用男人。”②对他的家人,他每个月都将工钱全部寄给家里,只希望自己的妻儿能生活得好一点,甚至德明还想着在香港攒下钱来要把祖上的风水修一修,算作他们做子孙的一点心意。后来大哥生病了,二哥斤斤计较着医治大哥的费用,德明主动提出将大哥送回家乡去治病,费心地照料大哥。因大哥拜托德明替大嫂在香港找个活干,德明便将大嫂和侄子永军带到了香港,让他们住在唯一的房间里,自己只央求房东在客厅搭了简易的折叠床囫囵度日。面对苛刻的大哥、算计的二哥,德明一直尽心尽力维护着自己心中的亲情,他始终感恩大哥曾经的养育之恩。后来家乡开始流传他和嫂子的风言风语,在愤怒、寂寞和大嫂处心积虑的勾引下,德明和大嫂在一起了,但他依旧给家里寄生活费,从来不曾想过卸担子。直到二哥带来大哥临死前的诅咒、妻子翠花自杀的消息,饱受煎熬的德明在悔恨交加之中跳车自杀了。看着德明一路走来,我们似乎无法痛骂德明,他本来是一个爱妻爱子、为了亲人可以付出一切的憨厚人啊!我们甚至还会同情可怜自杀失败的德明,他又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呢?不难发现,德明正是因为对亲情的执着追求和苦心维系破灭了,他对自己、对家人失望之深才导致了自杀的悲惨结局。更有趣的是,除了德明,看似冷酷无情地大哥、二哥身上也曾体现出亲情之光,到港后的大哥虽然热心赌马,但出发点是希望能一日暴富后回乡过安稳生活。二哥在大哥的治疗费上和德明耍尽心眼,但是他在香港的每一天无不盘算着怎么攒钱给家里盖新房,给儿子娶媳妇。可见在迁港人心中,亲情一直是支撑他们辛苦劳作的巨大支撑和动力,更是心底大陆情结的象征。《红绿灯》中的王老师也是一样,他来港投奔自己的弟弟,因赚不了钱、做不了工换来的只有弟弟对他的辱骂和嘲笑。每每此时,王老师便会想起小时候跟在自己身前身后叫着“哥哥”的那个小人儿。这里,王老师对和弟弟曾经亲密无间的关系的向往和怀念也是小说大陆情结的表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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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陆情结与城市背景的融合
在颜纯钩的小说里,我们没有领略到香港都市的繁华图景,但却能在细微之处捕捉到香港的某些独特标签,比如穿梭在宽阔街道上的电车、闪烁耀眼光芒的霓虹灯、五光十色的橱窗、巨大的广告招牌和鳞次栉比的高楼等等。香港的繁华对大陆人来说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因为当时的香港,人的等级有新的划分标准,那就是“中国人比外国人低一等,没钱的人比有钱的人低一等,外来的人又比本地人低一等。”①所以对于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无钱无权无势的迁港者来说,他们与繁华的香港都市之间有一层难以捅破的隔膜,陪伴他们的永远只有那些冰冷的城市景观和内部律动,而支撑他们破冰前行的正是内心潜藏的大陆情结。
1.冰冷的城市景观
颜纯钩对城市情境的采撷十分有限,反复出现的有“工厂”和“机器”,《橘黄色毛巾被》中想做画家的“我”在工厂做零工,这成了房东傅先生嘲讽“我”的原因之一;《天谴》中的宏弟经营生意失败后只得在印刷厂里上班,厂里领导和同事的压迫逐渐消磨了宏弟的精气神,成了他精神异变的开端;《结局》中的“我”在无人关心的录音带厂上班,性格古怪;《背负人生》的德明在塑料厂上班,成天与堆积的成品半成品、机器的声浪为伍,还要忍受作为工头的亲大哥的训斥,就连受了工伤也得不到应有的赔偿。还有“色情场所”,《失妻》中的若冰康复中心卖淫;《彼岸》中的阿秀更是身处最低级的红灯区。还有“赌马”和“六合彩”,《背负人生》中的大哥、二哥在香港沉迷于赌马和买六合彩,为此投入了大量积蓄;《红绿灯》的王老师来港之后也心虚地买过六合彩。
迁港者来港之后就业选择面的狭窄可见一斑,对于雄性竞争较强的男性,大部分都必须丢弃自己的技能,转而从事体力劳动;而一些女性则沦落到出卖肉体才能生存下去,这是何等的打击和可悲。同时,迁港者们除了上班外,似乎没有任何正常的休闲生活,下了班就是回到租处。这样长期脱离正常人际交往的日子将本应互相依靠的亲人打磨成了相互利用的生存合伙人。属于他们的香港情境是冰冷的、坚硬的,这不禁让我们想去思考支撑他们在冰冷环境中坚持下去的原因是什么。《橘黄色毛巾被》中“我”源于追求梦想和忠于妻子的忍耐和坚持,《背负人生》中德明对自己的苛刻和对家人的付出让答案不言而喻。除了生存的原始驱动,其根源就是大陆情结,他们都为了心中亲情、爱情和怀乡恋土之情在苦苦坚持。毕竟零温度的城市景观和情境压制了迁港者们的存在感,逐渐逼迫着他们走向精神上的孤独和空虚,只有紧紧抓住大陆情结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才能暂时得到一点喘息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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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双面贴合的表现手法....................................22
(一)意象:奏响美好与幻灭的和鸣...............................221.继承和创新中国传统意象...............................22
2.颠覆和回归“红色”传统.........................24
三、双面贴合的表现手法
(一)意象:奏响美好与幻灭的和鸣
“文学审美意象可以说是居于语言符号系统之上的更高一级的象征性符号系统,它具有难以用概念语言表达的‘意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而确实充盈其间的‘活的东西’,有一种打动人心的魅力。”②夏之放先生的这段话表明了作品意象的重要性。颜纯钩在小说创作上就深谙意象使用的作用,他也喜欢用意象来营造氛围。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对意象的选择和处理上既传统又叛逆,在传统意象的含义上另辟蹊径,将美好和幻灭紧密联系。这一切不仅带给读者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艺术体验,更为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发展而服务。
1.继承和创新中国传统意象
中国文学传统向来重视情景交融、意象互渗,即用意象来传达自己的思想,传统诗歌如此,现代小说亦如此。颜纯钩的小说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及现代小说中善用意象的传统,往往选取经典意象,沿用其传统意义的同时也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这类意象不仅在单篇小说中不止一次出现,达到贯穿小说始终并成为故事的见证者的作用,并且还在多篇小说中遥相呼应,使同一个意象呈现出较为稳定的意义内涵。
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月”有静谧孤寂之意,是诗人们思乡念亲的标志,多传达离愁别恨、寂寞思归之情;在现代小说中,作家们也钟情于“月”,老舍《月牙儿》中的“月”不仅营造出凄凉、阴冷的意境,还是主人公的命运比照。而颜纯钩笔下的“月”有其独特的含义,并非文学传统中象征着孤寂凄冷的“月”,而是与温情有关、同爱情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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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