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中国病人朱自清——朱自清人格的文化心理分析
1.1 瞧!这个人!——朱自清的前世今生
《瞧!这个人!》是天才也是疯子尼采自传的标题,借它做论文一节的题目,并不是要表达朱自清和尼采有何相似之处,他们简直反差极大。如果非说他们定有一致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诚恳坦荡。当年尼采写下这个句子不乏自得,而笔者用这个句子则是吁请仔细审视。朱自清并不是那么容易看清。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朱自清一贯严于律己,他留给人的总是温厚朴实的谦谦君子形象,好友叶圣陶称他为“有旧教养的读书人”,郑振铎也誉之为一个“忠厚而笃实的君子”,而他自己则说:“我是个偏于理智的人,在大学里学的是哲学。我的写作大部分是理智的活动,情感和想象的成分都不多。”这种内省使得他与那个动荡年代里的绝大多数意气风发的青年有很大的不同,少了一些激愤热烈的情绪,多了一些平和沉稳的度量。在朱自清的身上,确实体现着“恭宽信敏惠”、“温良恭俭让”的传统品性。但一个问题不该被理所当然地放过:可是在朱自清身上这些论断到底该如何具体解释呢?
1912 年朱自清与武仲谦女士定婚,朱自清的婚姻大事终于定了下来。接后的几年里,朱自清分别在安徽旅扬公学高等小学和扬州两淮中学就读,至 19 岁时从江苏省第八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文预科。1916 年 12 月 15 日,朱自清遵父母之命,在扬州与武仲谦女士举行旧式婚礼。婚后朱氏夫妇感情甚好。婚后第 50 天朱自清就动身去北京继续读书。因弟妹渐长,父亲常年在外谋生,持家不易,自觉应尽早分担家庭责任,难以按部就班读完两年预科四年本科,遂改名“自清”,跳级投考北京大学本科,被录取在文科中国哲学门。在北大求学期间,为勉励自己勇进,积极进取,遂取《韩非子·观行》中“西门豹之性急,故配韦以自缓,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的典故,为自己取字“佩弦”。20 岁这年冬天,祖母去世,回扬州奔丧,丧事完毕后,朱自清返校,父亲去南京谋职,于是父子同行,至浦口车站分手。此即散文《背影》的取材。21 岁时,长子迈先(散文《儿女》中的阿九)在扬州出生。22 岁的朱自清开始文学创作,并积极投身学生运动。1920 年 3 月朱自清与冯友兰、孙福熙同时参加新潮社。读大学期间,朱自清家境每况愈下,为他读书而负了不少的债,妻子武仲谦也卖掉了她陪嫁的首饰来补贴他的学习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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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我是一个‘自卑狂’”
在中国现代文人中,朱自清和郁达夫是两个自己指认自己是“自卑狂”的人。在此,我想借用精神分析学者阿德勒的“自卑超越”理论来做一解析。阿德勒有名作《自卑与超越》,其书中最为核心的概念即“自卑情结”。阿德勒为“自卑情结”下的定义是:“当一个人面对一个他无法适当对付的问题时,他表示绝对无法解决这个问题,这时出现的就是自卑情结。”稍作一个小小区分:自卑感与自卑情结不同。自卑感人人会有且不时会发生,当己不如人时,人们当下内心就会产生自我否定意识,但它一般也是会伴随着情境的消失而消失,也就是说自卑感只是一时情绪之反应,而自卑情结则是一种稳定的心理结构。它有两个表现:一是对外,面对挫折或困难或障碍时,当事人总表现出沮丧、回避、无法克服、无法战胜、无法越过等倾向;一是对内,面向自己总做出否定性评价,如果这两种倾向在当事人的行为模式中反复稳定出现,那么就可以说,这是一个具有自卑情结的人。具有自卑情结的人就会有对应的行为模式,他们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并避免与外界接触,让自己生活在自己可以主宰的范围内,为自己筑起了一间“密室”,关上门,独自过远离世事的生活。
自卑情结的造成,从宏观说,文化语境是最有力的塑造者,从微观说,阿德勒认为残疾和爱的匮乏是最主要原因。但正像哲学中的矛盾律一样,世界的构成是正反合的构成。阿德勒对“自卑情结”的价值论断并不是单一的,从他的书名就可看出他思想的辩证性。人们经常听到一句玩笑话:这世上的大事差不多都是小矮子干成的。在阿德勒的阐释中,小矮子往往就是自卑者中的一个,个子矮是“隐形残疾”。自卑当然不是正能量,但也不是肤浅者简单认为的负能量,正负能量的说法不仅肤浅甚至虚伪。且看阿德勒的进一步阐释。人都是有自我发展意识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刷存在感,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是更理性的解释。说到自我实现(自我发展)需要,就是促使他的潜在能力得以实现的趋势。这种趋势可以说成是希望自己越来越成为所期望的人物,完成与自己的能力相称的一切事情。自卑者所以做出大事,恰归因于自卑的刺激。产生自卑感后,个体就希望通过争取权力或者使得自己获得力量来补偿机体的不足。作为一个整体单位且能自主活动个体的人,可以通过两种方式进行补偿。一是在觉知到自己的生理缺陷后,集中低劣器官上的力量并努力发展其功能。当个体通过巨大的努力来使原本的缺陷变成自己的优势,阿德勒称之为“超补偿”。二是承认自己的某种机能缺陷,通过发展其它机能来弥补缺陷。失明者正是通过发展自身听觉或者触觉进行弥补,而体质弱的人则转向其思想领域,力图用文字表达来寻求补偿(比如萨特),这都属于第二类补偿方式。这就是“自卑与超越”的辩证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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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朱自清散文论
2.1 对朱自清散文的基本认知及判断
为何只是朱自清散文而不是艺术论?
作为文人,朱自清写过新旧体诗,未成气候;写过不成样子的几篇小说,自说臃肿难看,不善结构经营,再无自信试手;曾想尝试戏剧大餐也终于没有下厨房;早期偶尔试笔、晚期较为集中地写了不少具有“朱氏风格”的随笔杂文,从艺术角度评判,虽乏善可陈,却为研究其思想留下鲜活资料。终其一生,朱自清在文学创作上真正名于世的还是他的散文。
关于他的散文,有许多人做过评价。试举两个较为典型的说辞。杨振声在《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里,这样说:“他文如其人,风华从朴素出来,幽默从忠厚出来,腴厚从平淡出来。”郁达夫在《新文学大系》的《现代散文导论》如是说:“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够贮满着那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而关于他的散文风格的论说,大大小小更是如星罗棋布,诸如“清新淡远、自然质朴、秀外慧中、古雅醇厚……”不免给人一个印象,仿佛拎出一个好词就可成为朱氏散文的商标似的。在众多的有关朱自清的艺术评论中,常常表现出大家所熟悉的中国文艺批评传统:注重感觉描绘、表意语焉不详,追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所谓妙境,听起来也蛮美妙的,但有时确也让人难进入论者所描述的世界。即如上述杨振声所论,“平淡、朴素、忠厚”,还可说是朱氏散文的本色;“风华、幽默、腴厚”就要具体研究了。风华,当然,朱自清的文字世界自有他的风姿,倘能细加解说也未尝不可;腴厚,如果你也给出具体解释,也还可以形容的吧;至于幽默,这恐怕就有点无中生有了,以朱氏论,不管是人,还是文,哪里有半点幽默的影子?幽默不只是智慧,还是一种气质。自卑者朱自清和幽默无法搭界。如此,再凝神一想,不由地让我会有一种猜测,杨振声哪里是凝神静气细细品味朱氏散文后再给出自己的判断,他大概是陶醉于自己文词的曼妙,对仗的工整吧!郁达夫是谦谦君子,不吝赞誉表扬自己的同道,也算可敬可叹。但站在郁夫子的身后再去瞭望他的那个时代的风景,还是觉得郁前辈实在是太过谦虚,也枉自牺牲了太多的更优秀者!他的文题叫《现代散文导论》,那个时代有周氏兄弟、徐志摩、梁遇春、丽尼……还有他自己,那里就非得突出冰心、朱自清?当然,他有一个清楚的限制“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但若以郁达夫自己的文章、性情、趣味乃至价值立场论,他对冰心、朱自清散文的评判虽不能说不是出自真心,但惺惺相惜的意味至少占相当比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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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朱自清散文的语言问题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从来都不仅是形式、技巧,它本身就是内容。余光中在《论朱自清的散文》中说:“我认为朱文的心境温厚,节奏舒缓,文字清淡,绝少瑰丽,炽热,悲壮,奇拔的境界,所以咀嚼之余,总有一点中年人的味道。”余光中的描述很准,但他没说为何如此。李长之有一个说明,大意说,朱自清是一个在写作上及其严谨认真的作家,一个最鲜明的表现就是朱先生每每在写完一篇作品后,常常要反复吟诵,很多遍地修改。“而他最用力的地方,是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汪曾祺极其看中一个作家的语言,在《关于小说的语言》中说语言就是作家的性情、脸面。“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汪曾祺的意思非常明显,一个作家的语言风貌绝不是随意的,更不是简单的类似建筑的客观材料,它和写作者内面的世界紧紧连在一起。从李长之的描述里,人们当然看见一个艺术家的严谨认真的写作姿态,可是再往里细看看呢,“最用力的地方,是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这和自卑者朱自清的气质是相吻合的。叶圣陶说他“为人谨慎小心。”人们赞他是传统的“夫子”,“温良恭俭让”的典范。当然。他当然、必然是这样。也就是说,温良恭俭让,你可以说是文化传承教化的结果,但也是朱自清有意识无意识必然的生命结果。美国小说家詹姆斯说:“什么是一个作家的风格?一个作家的风格就是他说话的腔调。”柔和的调子不仅是朱自清语言的风格,也是他整个文学乃至人生的基调。
如果从文学审美的角度来评判朱自清散文的语言,我会对他的不同题材的文本做出不同的判断。他写得最好的文本我认为是《背影》一类和《欧游杂记》那一类。他最被人称颂的一些文本比如《春》、《绿》、《匆匆》、《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其实写的都很“硬”,在文思和语言表达方面都有一些用力过猛的意思,姿态上面有些“端着”,不是理想的舒缓放松的状态。难怪好友叶圣陶说:“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有点做作,太过于注重修辞,见得不怎样自然。”他的许多写景文字喜欢用叠字叠韵,色彩浓腻,但表现的并不如何生动明晰,仔细聆听语言中的节奏声音,反而显得有些造作。就拿《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开头说,“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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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朱自清思想论 ...................... 45
3.1 如何研究艺术家的思想 .....................45
3.2“知识分子一般是爱平静自由的个人主义者” .............48
3.3 朱自清和他的时代 ....................50
第 3 章 朱自清思想论
3.1 如何研究艺术家的思想
在第二章《朱自清散文论》中笔者曾说,朱自清的作品不仅可以从个人层面去讨论,而且把朱自清作为文人知识分子的一个类型,从中则可讨论与知识分子相关联的一些历史、时代命题,比如关于朱自清的思想;比如关于启蒙;比如关于现代知识者的命运与道路问题。
先谈谈有关思想的一点自我认知。中国缺少思想家,尤其缺乏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大思想家。中国需要思想家,尤其需要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大哲。又可以换个角度说,有没有思想家,也不必太过煞有介事,一个民族是不是热爱思想才更重要。
“思想”常与“观念”并称,通常指思想者的理性认知。人类的思想是社会历史的产物,它直接来自人们的社会物质活动并反映着人们的社会关系,因此,“处在不同历史时代的人们,也就常免不了社会历史对他的影响,从而具有不同于其它时代的思想形式和不同的思想内容。”但由于某种历史所造成的惯性,在一般人的脑筋里,思想仿佛是很高深的东西,高深到似乎成了某些人的专利。笔者所以要说说朱自清的思想其最原始的动机,并不是要为朱自清争思想的权力,而是为所有人。我们缺乏思想,乃是因为在这个前面缺乏思想的意识。西人笛卡尔早有云“我思故我在。”思想是所有人的权力,虽然思想是有高低之分的;思想者的能力也是有强弱之别的。
笔者的另一个认知是,不要把恒一的理性表达作为思想呈现的唯一形式,尤其讨论具体个人的思想时,从其个体的人格、情感中也可以透视其思想性的个人内涵。思想就该有它自己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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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
阅读朱自清,笔者经历了一次始料未及的心灵历程。在本论文写作过程中,笔者曾做了一个富有仪式化色彩的行为:清空了桌案,把十二册淡绿色封面的《朱自清全集》码放在桌案的最显眼处。写朱自清近一年的时间里,笔者在不同的时光里打开过它们,每次都是心情复杂,感慨极深。用寻常世俗的眼光来看,朱自清的一生该是功德圆满的一生。但就个人而言,笔者对这个说辞总有一种伴着恍惚的怀疑。这当然是价值立场不同所致。价值判断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可以任意任性判断;价值判断是极其繁难的事,如果你抱着追求真理的立场就更是如此。朱自清一生写下那么多文字,作为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这样的人生难道不饱满吗?在他的身后,人们不吝美辞地赞誉他,他的一生难道不荣耀?还有比圆满、荣耀更美满的人生?
早年我读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特别认同加缪的价值立场。加缪认为一个真正存在的人,一定有着激情、正义、梦想,但这还不够,加缪进一步认为,必须在激情、正义、梦想之前加一个修饰语“我的”才是圆满完整的表达。当然。在立场上我百分百地认同加缪,但我也知道,单纯地表达立场虽然也不容易,毕竟和行动相比要容易的多。从世事可知,从观念到实践,这中间的路不仅漫长,很多时候连“直道”都不是。当我拿这三个词语来对着朱自清的时候,我内心复杂难言的感受就正是如此。这三个都是好词,所以,从逻辑上可说是不言而喻:还有谁不喜欢吗?可具体地说到朱自清,我的感受如下:朱自清当然有他的“梦想”,清晰到可以具体描述,“天下太平、安静、自由、众生安位,自己能读书、写作、红袖添香、游山玩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有“空想”的成分,更多的并不非份。但是,纵观其一生,在这张梦想图前,只能说他实际的人生很残破。生命存在的表现就是激情,在朱自清的一生中,却几乎看不见他有激情勃发的时刻,他自说唯有在梦中、醉中他才有过尽情的歌笑,想想他在《论无话可说》里的自我描述:“我就是一张废纸,一张烂叶,在这大时代里。”悲怆至极。他生命的弦一直紧绷,精神物质两面都很窘困,活得很累。那么正义呢?我相信这个词对于他更多的只是观念上的信仰,这样说绝不是指朱自清是非正义的,而是说他对正义有最真实的渴望,但他又无力去把它贯穿于自己生命实践的始终,这也不仅仅是指他所生存的时代是一个非正义的时代(如果时代已是正义的,个人对正义的宣示又有何意义?
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