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置身事外的距离书写
第一节 情感冷静的形式表达
在书写形式上,葛亮多从情节的铺陈、结局的收束、视角的引入和文笔的叙述层面下笔,有意将文本表层传达出的情感淡化甚至冷却,呈现出一种感官上的“冷”感。
一、 阴冷恐怖的情节
文本中,恐怖诡异情节的安排,常常使得全文笼罩上一层阴暗的色调。阴暗色调在感官上自然会带来“冷”感,这正是葛亮所采取的一种书写策略。他的小说多以“拦腰叙述”的方式开篇,然后再“往回看”、“往后看”。在其追溯与推动事件发展的过程中,恐怖诡异的情节被置入现实主义的叙事外壳下。详而论之,葛亮文章的前半部分表露出的情感多是温情脉脉的,照此动态延伸下去,随着阅读的逐步推进,读者本该向作者前面所设定的文本接受者发展,与作者达到情感上的共鸣;但恐怖诡异情节的铺陈却骤然将读者与作者拉开距离,使得读者的情感随之冷却,生发出一种从本能上的排斥感。这主要表现在葛亮早期的作品集《谜鸦》及之后《浣熊》的部分篇章中,悬疑与怪谈的意味夹杂其间,透露出隐隐的不安。正如葛亮在《绘色》中的一句影评所概括的:“生活的画皮之下,险象环生。”这又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生活常相之下的不祥骚动,如《龙舟》《告解书》《谜鸦》《无岸之河》《问米》里的惊悚片段;二是逃脱不得的宿命论色彩,如《谜鸦》《朱雀》《37 楼的爱情遗事》中的悲剧收尾;三是暗含凶机的动态指向,如《不见》《退潮》中常态包裹下的祸心之核。
《龙舟》中,于野遇见的白裙子女孩无论在外形还是行为动态上均给人以冰冷、阴森的感官印象。白色的裙子、瓷白的身体、透明可见的血管、血管里流淌着清冷的液体。当于野与女孩交合时:“女孩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他猛醒,想抽身而退,却动弹不得,更深地嵌入进去。仓皇间,他咬紧牙关扇了她一巴掌,他看见明艳的血从她嘴角流出来。这时候,有冰凉的液体滴到他背上。他转过头,看见天花板上,赤色的裂痕间,正充盈着红色的细流。汩汩地,在他头顶积聚成硕大的艳红的水滴。”然而,就在于野死去的当晚,继母的新生儿诞生了:“初生的女婴,在众人的注视下,突然间停止了哭泣。她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倏然睁开了眼睛。成人的眼睛,眼锋锐利,是一双凤目。”本文看似一个少男借少女之体发泄情欲的简单片段,背后却是一个女鬼借尸还魂、投胎转世的故事,无法解释的鬼蜮世界令人惊悚而颤栗,读者由不可知的恐惧发自心里产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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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疏离当下的内容选择
除了形式层面表达的“冷”,反映在内容取材上,葛亮的书写对象多是偏离平实的常态人生的,显得“小众化”。他的作品始终不是大众化的真实写照。其实,早在葛亮的第一部小说集《谜鸦》小有名气后,李奭学针对此就对他作出了较准确的定位:“《谜鸦》诸作,写来确也有点学院派小说的味道……他有[实验]倾向……不论中港台,我看[学院作家]后继有人,而《谜鸦》一书正是中文世界新派学院小说最佳也是最近的代表,值得你我细品慢嚼。“学院作家”正是葛亮的一大标签。除了其早期习作《谜鸦》集中实验手法的写作尝试,在内容上主要体现于以下两方面:一是在题材设置上,他或是对“当下生活面貌”祛大众化的描摹,或是遥想过去,构思远离时下的历史书写。二是在人性揭示上,他描写的不是暴露在外的常见的人性善,而是将深藏的少见的人性恶展示出来。这些使其作品在内容上也呈现出一种感官上的“冷”。
一、 游离现实的题材
葛亮年轻的外表下,折射出的是他现有人生历程的顺风顺水、生活无忧与春风得意。除了引人欣羡的家学渊源,作为一个具有完整教育经历背景的作家,他本科就读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连读于香港大学中文系,这些熠熠夺目的光环使得他成为高高在上的精英知识分子;经年的大学执教生活又将他塑造成为一个标准的“学院派”作家。毋庸置疑,校园是他待得最久也将继续居留下去的乐土,而校园生活先天就与真实的现实社会是隔膜的。这样的人生阅历无形中就决定了葛亮在题材的选择上,始终是游离于“柴米油盐酱醋茶”那种冒着烟火气的寻常大众的生活;此外,他还有着自己独特的历史情怀。尽管在葛亮笔下,到处是他所谓的“街巷里弄的普通人”,但这种“小人物”是我们置身于大街小巷轻易不可遇见的。构筑他作品的平凡人与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平凡人是有差别的。于是,统观葛亮的作品,其在题材的选取上大致可以归纳为这样两方面:一是对当代人生活的关照,二是对历史面貌的追寻。但总的来说,不论是葛亮声称的“当下”,还是他“往回看”的历史,其中的人、事、时、地都是与我们身居其中的现实社会人生保持着距离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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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暖:体恤苍生的士大夫情怀
第一节 以人为本的人文关怀
士大夫情怀的承袭决定了葛亮内里的“以人为本”。他对人的生存状况始终投以极大的关注,充分肯定人的价值和意义,并关怀着与人相关的人情、人性及人所身处的城市。悲悯、接纳、包容是他的人文态度。
一、 平凡小人物的体恤关照
作为一个“士大夫情怀”的传承者,葛亮始终是用一颗体恤之心去察看浮生世相,寄以人文关怀的。他尤其将关注的重点放在寻常小人物的身上,作品曾一度被定义为“底层叙事”。《七声》集是他写小人物群像的代表作,其中有:城市一隅的农村人家、手艺人、木匠、女大学生、偷渡客、上访者......这些人物均是城市生活的“边缘者”,为了生存与生活而挣扎。作者将目光锁定在这些小人物的身上,细心描摹他们所流露出的真情,关心他们的困境。这些真情都是日常生活中最平淡真实却也最易打动人心的。在他的笔下,这些小人物罗织成了一个有情的世界。
《洪才》中,成家人虽在经济上显得拮据,生活方式却是城里人少有的“精致”,待人也都是朴实真心的,尤其是成妈妈与阿婆。耕耘田地、养鸡养鹅、酿酸梅汤、做青团......构成了她们的生活。作者对这些小人物显然是赞美的,但他也写出了他们的困扰——儿子顶班争户口、城市房屋拆迁。《泥人尹》中,尹师傅本是个泥塑艺人,有着手艺人的坚守,是受毛果喜爱的。但他又有值得怜悯的一面:为了自己的儿子向利益妥协,毁坏了自己的名声,累死在工作台上。《于叔叔传》中,于叔叔是个勤劳、认真的木匠,做事用心,有了一番自己的小事业。但小有成就的他却在生活作风上出了问题,儿子为此入狱,女儿远嫁。对于这些底层的小人物,葛亮始终是用一双慈悲的眼光去关照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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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关切社会的责任担当
“大夫”一词从战国时期即演变为官僚体系的官职。中国传统文化中提倡“学而优则仕”,意为学得好的读书人多立志考取功名,以求实现自己经世济民的博大襟怀。于是,入仕成了这一阶层实现人生理想的途径,忠君爱国、兼济苍生则是他们的终极目标。延续至今,对于现代知识分子来说,绝对意义上的纯文学文本是不存在的,仍多带有“文以载道”的情结。作为“士大夫情怀”的家学承传者,关怀社会的责任担当是葛亮与生俱来的,社会发展进程中随之而来的种种问题正是他所关注的。
一、 社会问题的积极关注
20 世纪 70 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作家对中国当代社会的转型有着深切的体会,大量前所未闻的事物涌入到他们的视野中。90 年代以后,市场经济大潮又席卷全国,中国迈入了一个物质、金钱决定一切的时代,一个前所未有的转型期拉开了大幕。作家阎真就将其小说的背景全部置于这个“消弭一切”的时代下,在他的文本中,这是个金钱至上下连“知识分子都死了”的时代。伴随着物质层面的极端发达,精神层面的种种失落也应运而生。金钱是这个时代的霸主,一些人原本单纯、美好的良善被消磨殆尽,丧失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作为“心系民生”的“士大夫情怀”的继承者,葛亮将现代化浪潮下物欲引发的人性迷失展示在读者面前,对这一时期催生的社会问题积极关注,引人思考。如《泥人尹》《于叔叔传》《老陶》中的主人公皆被物质的巨轮所碾压,葬身其中。
《泥人尹》里,作为老一辈手艺人兼艺术家的尹师傅,勤勤恳恳、不求富贵地做着自己的泥塑。但为了让儿子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以盈利为目的做起了工作室;也为了满足儿媳的各种私欲,他甚至默许儿媳招来的助手偷工减料,坏了自己手艺的名声。最后,在儿媳物欲膨胀的追逐下,尹师傅终于体力不支,累死在工作台上。手艺人的操守最终让步于生活的现实。《老陶》中,为了“争个说法”的老陶成了二十七年的老信访,但他的这个“说法”无非是想成为三公司的一员,顺理成章地拿工资、分房子。表面上的信念使然,终究还是利益的驱使。后又迷上赌博的老陶为弥补亏空甚至做起了“黑心”生意,成了无良商人,即使出了事故他也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是将问题归于自己的运气不好。在利欲熏心的蛊惑下,一些人良心的天平渐渐倾斜,始终抱着侥幸的心理行事,由此凸显的社会问题引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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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外冷内热:葛亮小说的美学本质..........18
第一节 看似无情实有情的人物.................18
第二节 看似客观实主观的视角.....................19
第四章 美学风格的形成探析..............21
第一节 向内承袭的本土熏陶.......................21
一、 家学下笔持重的濡染....................21
二、 笔记小说传奇性的演绎......................23
第四章 美学风格的形成探析
第一节 向内承袭的本土熏陶
作为一个叙事风格既古典又现代的作家,葛亮的师承是多方面的。向内看,自身家世、家学及中国本土作品、作家的影响奠定了他写作特色的基础。家学的浸染使得他字里行间弥漫着古风的意蕴,下笔成熟老道;传统笔记小说、《诗经》古朴人性美的宣扬、王安忆“新历史”的书写则直接幻化为他的写作追求。
一、 家学下笔持重的濡染
毫无疑问,葛亮是典型的书香世家子弟,祖辈几代都是读书人,家学深厚。他有着书香世家特有的底蕴与风度。在葛亮看来,家中长辈们的人生观、世界观树立了他做人为文的标杆,也影响了他认知当下的心态。面对当今浮华、迅速的世界,需要有些让人静心乃至慢下来的存在。家族对他的影响便在于此。
在底蕴上,他的古文底子尤其扎实,古代文学修养良好,这使他的文本中有了“暖”的一面。读葛亮的小说,常常深感有种“旧小说”的感觉,颇具古典意味。他借用“旧小说”的核,使现代故事以古代形式呈现。如元杂剧中“楔子”的引子作用,《戏年》《北鸢》开篇就都设置了一个楔子,来交待写作的缘由,引出正文。他迷恋于掌故感,《朱雀》《北鸢》即是他援引历史,凭借自己的历史想象权利完成的鸿篇巨制。如他对朱雀、北鸢的考证,《朱雀》是他用南京古而有之的神鸟地标来喻指一座城的历经沧桑却又生生不息;《北鸢》的取名则是出自曹寅《废艺斋集稿》中《南鹞北鸢考工志》一册,意指“管窥之下,是久藏的民间真精神”。《七声》亦是他用中国古代的音阶“宫、商、角、清角、征、羽和变宫”来象征一群人生活的发声,借以写出时代的声音。
他还不止一次地提到自己对笔记体小说的偏爱,《世说新语》《阅微草堂笔记》都是他所熟知的。这种题材的小说,其文字多是质朴的散文,有时几如口语,意味隽永。这些投射在葛亮的笔下,表现为他“以人为本”的写作观及语言散文化的特点。受笔记体小说的影响,他的短篇小说多是些简短而新奇的故事,情节一波三折。此外,葛亮深知“中国小说的源头是俗文学,讲故事是其中涵盖的功能之一”的道理。他善于在短小的篇幅内讲出构思巧妙的故事,在看似平淡的情节推进中安排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如《浣熊》《竹夫人》《德律风》的行文。《浣熊》开头像是一个模特诈骗的故事,继而又是一个警察卧底的故事,结局却是诈骗犯与卧底警察相伴到老的美好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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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概括而言,一个作家创作风格的形成与表现,是其长期生活积累、认真创作实践和独特艺术审美追求的结果。在“70 年代出生作家”的集体亮相后,葛亮以其独具特色的创作风格和持续不断的创作实绩逐渐彰显出其鲜明的个人特色,从而逐渐走出了这一群体称谓的遮蔽。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本文紧密联系文本,从葛亮小说外在与实质上的“冷”与“暖”两个显著特点切入,浅论其小说的美学追求在这两个典型特色上的具体表现及其美学本质,并进而分析其这种特色的形成原因。首先,细致入微地展现了作者行文过程中所采取的冷、暖处理方式,作为其整体创作风格的依托。其中,“冷”是其书写层面的外在追求,“暖”是其“士大夫情怀”的内在投射。再者,浅谈葛亮看似“冷”实则“暖”,以“冷”写“暖”的美学本质。最后,由表及里、深入分析,考察其这种创作风格形成的内、外由来。从作品中“冷”、“暖”并存的具体叙述着手,不难看出作者对现实以及人性的关注与思考。在葛亮身上,除了杜甫式心忧苍生的胸怀,还有一种“黍离”精神。“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读懂葛亮的人,必能体会到葛亮本身就是一个温暖的写者。除了文学写作者,他也是一个精于绘画与电影评论的艺术工作者。在良好的学术素养与周遭环境的影响下,使得葛亮力图从最直接的感官上的冷、暖色调入手,逐渐展开自己的文学创作并诠释一个“暖”的作家应有的人文关怀。
这是一个消费主义的时代,是个商业化的时代:文学力求摆脱边缘化的命运,走上主流意识的中心,正变得越来越困难。时代的躁动和喧哗,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文学的面貌。放眼望去,多是老套、愉悦、快节奏的情爱速写,叙事被打磨得像绸缎一样光滑。性和欲望成了推动文本发展的必要动力,每一处语句都在最大限度地追求趣味,艺术和精神的内蕴逐渐丢失,阅读后留下的只是一种过目即忘的快乐与无味。而读葛亮的小说,却让我们静下心来,领略到别样的风格和久违的感动。尤其在现如今许多作家热衷于身体叙事和欲望叙事的囹圄中,葛亮置身于当下之外,跳跃在时代之中,凭着一种简单、美好并略带古典的气质,对现实、历史质朴而又用情地表达,给我们呈现了一种对生活、对人生强大而真实的震撼。
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