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以虫为镜:虫在刘氏科幻里的象征功能
第一节 为符号的虫:象征人性的不同侧面
善于比喻的刘慈欣在使用虫类词语时并不仅限于具象的虫,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作为意味深长的喻体出现,比如“妈妈,我将变成一只萤火虫”。韦勒克、沃伦曾提出“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隐喻一次,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①,虫类词语在刘慈欣笔下反复出现,这一形象在刘氏笔下已经组成了一套完整的象征系统,虫在文中是压缩了大量文化信息的象征符号,而且不同种类的昆虫指向的意义并不相同,本文选取了出现频率较高的四类进行分析。
一、蝗虫
日常提到虫,我们先联想到的一般是长着细毛的不停蠕动的软体,或者是引起身体上红发痒肿的小“烦人精”们,继而联想到词语“害虫”和“虫害”,总之大部分都不令人舒适。
蝗虫就是四大害虫之一,蝗灾爆发时飞蝗遮天蔽日集结而来,一天半日便可将庄稼毁坏殆尽,人民深受其苦,故此在传统文学里蝗虫就成了胃口大、贪婪的象征,林黛玉就曾戏称食量大的刘姥姥为“母蝗虫”。
而在《中国 2185》中刘慈欣也描写了一批“飞蝗”。这部至今未单独出版的长篇小说畅想了 2185 年的一场由计算机复活的数字化灵魂所引发的政治危机,不过在此之前,最头疼的社会问题是“钢铁飞蝗群”——“飞蝗”指的是全国 13 岁左右的孩子会集体骑“飞摩托”上天,这种不约而同地在空中自发地高速飞驰事故频发并且不可预测,文中描写道:“是无组织的甚至无意识的群体行为。这些孩子们大多互不相识,他们的共同之处只有一点:‘我闷得难受!我想飞!!’”孩子们完全不能自已,哪怕撞伤撞死也要飞,大人们对此束手无策,便称之为 22 世纪的“蝗灾”。
....................
第三节 为视角的“虫”:蠕虫视角与蠕虫宇宙
若要探清刘慈欣以虫类来隐喻全人类背后的逻辑,我们就绕不开刘慈欣人即阴沟里的虫的说法,这是他在一次读者见面会上对读者提问的回答,全句是:“宇宙本来就很宏,我们只是生活在阴沟里的虫子罢了”①。补充完整后便明了要从刘慈欣对人与宇宙的关系出发去理解虫与人的这层互喻关系。
从得知地球是圆的开始,科学的发展已经让人类逐渐揭开宇宙的神秘面纱,但是也让刘慈欣从科学中发现人在渐渐趋向渺小,“人从上帝的造物(宇宙中的其它东西都是他老人家送给我们的家具),万物之灵,退化到与其它动物没有本质的区别,再退化到宇宙角落中一粒沙子上的微不足道的细菌。”②人类对宇宙测量得越多,便发现无可测的领域还有那么多,那么这中间是否存在误判?
《三体》创作了两则如今已经广为流传的假说,其一是“射手假说”:“有一名神枪手,在一个靶子上每隔十厘米打一个洞。设想这个靶子的平面上生活着一种二维智能生物,它们中的科学家在对自己的宇宙进行观察后,发现了一个伟大的定律:‘宇宙每隔十厘米,必然会有一个洞。’它们把这个神枪手一时兴起的随意行为,看成了自己宇宙中的铁律。”③另一则“农场主假说”说明的道理并无不同,只需在第一则中再加一个结尾就完全一致了,那就是神枪手打完几发子弹后,没有再射击,而是走到靶子前面直接把二维生物一掌拍死。这两则带着暗黑意味的假说完美阐明了在诸多未知还未能解释的时候,不可盲信已知;也形象比拟了在神秘的宇宙面前,人类的视野其实未超过井底之蛙,与二维动物最相近的也就是虫类了。刘慈欣几乎所有的科幻想象都是基于对人和宇宙这样的理解展开的,这决定了他的文学创作自然而然地采用蠕虫视角进行。
........................
第二章 人生如虫:蠕虫视角下的另类人性观
第一节 人性=虫性:生存指向下的零道德
刘氏科幻关于人类道德的态度一直在被讨论与被质疑当中。最著名的公案莫过于他和江晓原在“白夜”酒吧关于道德与科学的激烈讨论。刘慈欣对自己的观点地捍卫堪称强硬,中途江晓原一度隐隐地被激怒。就是在这场讨论中,刘慈欣提出了这个问题:“假如人类世界只剩你我她了,我们三个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咱俩必须吃了她才能生存下去,你吃吗?”①刘慈欣认为自己会给出肯定的回答,从这就可窥见为何他会改编康德的一句话还引为自己写作的格言:“敬畏头顶的星空,但对心中的道德不以为然。”
需要注意的是,刘慈欣的“对道德不以为然”是以“仰望头顶的星空”为前提的,他的一切观点都是在一个大的尺度上得到的,他曾表达科幻不是直接书写人性的文学类型,科幻作家需要像上帝一样创造一个世界,再从宇宙宏观的角度以“从大海看一滴水”的方式观察人类,其实和上一章最后一节中论述的蠕虫视角有异曲同工之妙。
蠕虫视角下,宇宙浩瀚无穷变幻莫测,以此奥妙的宏观世界为显微镜来审视人类,人类的渺小、短视与脆弱就无从躲闪,而宇宙藏在屏风后的东西就愈显深邃难测,在那些未涉足的领域我们无法排除道德不适用的情况发生。
《三体》里的“射手假说”与“农场主假说”就指向了一种最恶劣的宇宙生态之可能,两个寓言统摄了全篇,“黑暗森林”③的逻辑无非就是这两则假说的拓展延伸。整个宇宙呈现的就是一个无道德规范的斗兽场,谁胜出谁存活。无论一个文明的技术和人文在内部发展得如何先进,在宏观的无沟通的宇宙森林中,它只是一个时刻准备着资源争夺的野生动物,命运只有两种:捕猎和被捕。
.....................
第二节“美如神”的可能:理想给人类朝圣的意志
刘慈欣保持了一个“技术原教主义者”的客观与冷静,零度叙事和宏观思维让他的文字有了一种分外严酷的深刻——危机来临,道德要让位于生存、感官的迷惑会让大众失智,精英们又突破不了情感的局限,人性在一定程度上和虫性无异,似乎人性在刘慈欣的作品中就是悲观的。略带暗黑的情节让读者难免会产生刘氏科幻里希望被抹杀的印象:宇宙那么“宏”,人只能做阴沟里认命的虫。
然而《三体》里的史强提醒读者:“虫子从来就没有被真正战胜过。”就算人性真得和虫性毫无差异,在刘慈欣看来这也不是坏事,那意味着人拥有打不死的意志力。休谟认为意志属于人类的理性。在刘慈欣笔下,这种意志品质获得于梦想和信念,他有一个很有趣的短篇作品《圆圆的肥皂泡》写了一个小女孩因对五彩泡泡的迷恋而立志吹出世界上最大的泡泡,投身于吹泡泡的材料革新研究,十年如一日不停钻研,最后吹出的十公里的大泡泡,这个泡泡竟解决了干旱问题。 故事虽简单,但在圆圆的身上我们惊异地发现情感(对泡泡的狂人)和理性(研究的意志、对实际难题的破解)竟然得到了平衡,只因为一个天真的梦想,它们不再对立,上一节的纠结、苦恼在这个短篇里全然不见。
.......................
第一节 伊甸之忧:理想世界也有忧患 …………………………33
第二节 伊甸之梯:“锁不住”的科技 …………………………………37
第三节 虫之伊甸:关于人类归宿的乌托邦幻想 …………………………40
第三章 虫梦伊甸:不放弃乌托邦理想的未来观
第一节 伊甸之忧:理想世界也有忧患
自古以来,人类一直期盼着理想社会的到来,它是老子口中的“大同”,柏拉图所说的理想国,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莫尔设想的乌托之邦……无论叫什么名字,它在人们心中安乐圆满、完美无忧的,但同时在大众心里这些名字都带有痴人说梦的色彩,可是刘慈欣执着地在科幻写作中秉持着“理想社会”的梦想,不仅是为了给读者留有希望,而是对科学的信心让他自己也对理想社会有着积极的态度。
但另一面,刘慈欣认为“一劳永逸”的终极乐园并不存在,细观历史的发展就能发现这个理想社会的实际内核一直在变迁和衍生,老子描述的“鸡犬声相闻,老死而不相往来”的理想社会只属于小农经济范畴,莫尔、傅立叶的乌托邦又有资本主义发展初阶的局限,人类似乎根本不曾推想出这个理想社会的全貌,于是刘慈欣完美的理想社会是“吊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看得见吃不着,才让人类不断向前走到今天。所以,人类当前的理想社会是肯定可以实现的,只不过进入了这个理想社会之后人类就会发现新的问题。
理想社会也有灾难发生,历史再向前发展从不倒退,但人类的明天却不一定会更好,这就是刘慈欣对人类未来的整体观点,其中也反映出刘慈欣对人类未来的隐忧。在他笔下,人类为了迎接充满变数的明天需要必须做好以下几个方面的心理准备。
...............................
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曾言,“寻找人生有何意义的时候,我们想要有个故事来解释现实,告诉我们自己在这场宇宙大戏里扮演什么角色”①,而刘慈欣创作了一系列故事,严酷地告诉读者:在宇宙里,人的角色是时空蠕虫。
刘慈欣用严密的逻辑和旁观的口吻去书写,将人类脆弱、利己、蒙昧的本相还原于纸上,让读者正视人类面对神秘无垠的宇宙其实从来未曾成为主宰的事实:“上帝在掷骰子”,人类须时刻不忘居安思危。在另一方面,刘慈欣不遗余力地歌颂人类的理性与牺牲,他认为这是能让人类虽生如蚁仍可美如神的特质,所以刘慈欣对未来依旧怀有十分乐观的愿景,人类的终极未来在他笔下可以是精灵欢歌的永无乡,也可以是星辰鸣乐的伊甸园。
当然,美中不足之处尚在。首先,刘慈欣对科幻的思想性追求和对类型文学的特殊认识使其在作品文学性上有一丝懈怠。他提出了一些科幻文学的独特写作手法,的确极具建设性,但放弃了与纯文学写作手法的融合,可能会让科幻文学错失另一种实验性的创作路径。另外需注意的是,由于刘慈欣个人对集体意识的强调和对牺牲精神的崇尚,目前刘慈欣的写作中对一些铁血手腕有过度赞美的趋势,王晋康就曾用“军国主义”的危险来提醒于他,关于这一点本文认同刘慈欣传达出的理智内核,但写作的尺度需要谨慎把握,目前已经压在可接受的临界线上,小心过犹不及。
瑕不掩瑜,无论在空间还是时间上,刘慈欣的作品所呈现出的宇宙版图之恢弘都是纯文学前所未有的,同时还具备丝毫不亚于纯文学的严肃主题,刘慈欣的未来书写不仅有最硬核的技术理论,也包含他对全人类的社会历史深刻而长期的人文思考,探讨的是文明从诞生至灭亡的诸多终极问题。正因如此,以刘慈欣为代表的新生代科幻的崛起也让学术界为之一振。李广益甚至认为仅在新世纪文学领域去探讨刘慈欣科幻的文学史意义已经不够充足,并且以刘慈欣的科幻为引,能很好地重新梳理 20 世纪初以来中国文学的变迁。的确,重新审视过去百年的中国文学,刘慈欣的未来书写对现代文学传统有很强的承继性,同时也能鲜明地体现出新世纪中国文学的新趋向。
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