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用人心人事作情爱之曲
第一节 情欲之爱
沈从文最初的创作多是都市题材,主要抒写自己在都市生活中的生命体验,小说的取材也多来源于现实生活。“那时没有爱,没有友,没有钱;就是连日光也没有……”[2]他不断将自己所感受到的情绪融入到小说创作中,并在文学创作这一完全陌生的领域展开摸索和试探。小说中的主人公和作者沈从文一样,是都市生活的他者,并呈现出永远无从归属的孤独姿态。可以说,都市生活中欲望的压抑,或者说是情欲压抑造成的现实苦闷是沈从文都市情爱世界最初的底色,而情欲之爱则总是在都市情爱书写之中流注。
一、情欲与都市“怯汉”
在沈从文的早期创作中,尤其是从 1924 年开始执笔到 1927 年,情爱因素常常隐藏在其笔下的人物的思绪里。对女性的强烈期盼以及渴望连缀着都市生存中的艰难,使沈从文笔下对情爱关系的刻写成为“生之记录”。“窄而霉”的小公寓是沈从文进入都市后的新的生存空间,这近乎自嘲式的命名,其中既有都市生存的涩味,又是不可言说的自我标榜。在沈从文的文学书写中,通过设置不同的人物角色、由角色连带的情爱经历来间接满足自己的身份想象。
“怯汉”是沈从文早期都市题材写作中的一类特殊的人物形象。他们既映射着郁达夫笔下性苦闷者的生命挣扎,又附着着沈从文的主体性。对于这些穷困潦倒的文学青年形象而言,情爱是可望而不可求的非分之想,而作为情爱关系中重要的女性一方,则隐没在怯汉的情欲怀想中。
1925 年发表的日记体小说《公寓中》是沈从文笔下最早涉及情爱幻想的小说,写出了性苦闷者深陷情欲之中的忧郁和忏悔。时间的不停流转对“我”而言只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乃至无情的杀戮。小说中的“我”沉入不能自主的挣扎里,彻底病了。偶尔,到马路上看路过的种种女人以消解难捱的时光、排解公寓里的寂寞,而“看”显然已经成为一种主动的“自虐”行为,街道上的热闹、悠闲都与“我”毫不相干,外出归来的“我”总会再次陷入痛苦、绝望的泥淖中。这部小说深具自嘲意味,极度困窘的生活中透出生存的极端悲哀。主人公“我”在梦中将全部勇气用尽以索取娼妓的一个吻,也终因穷酸而遭到老鸨的鄙夷。眼泪、寂寞、忧郁、病、可怜是这个“怯汉”身上背负的象征性符码。作为较早的文学尝试,《公寓中》似乎更富有奠基性的作用,昭示着都市边缘人在都市空间里必然要领受的压抑和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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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诗性之爱
在沈从文小说的情爱书写中,情爱呈现出不同的主题倾向。处在都市空间中的情爱往往是表达男女两性之间情欲的追逐,尤其是较早创作的小说作品,沈从文侧重表现都市中在情欲中苦苦挣扎的都市异乡人。他们或是在情欲的驱使下尾随、窥视女性,或是备受煎熬地等待女性的救赎,表现他们的情欲压抑带来的现实苦闷是沈从文小说中情爱书写的核心内容。而当沈从文进一步走进都市,对都市体验有了更加深入的体会时,他笔下的情欲转而成为压抑都市男女身心的要素。在沈从文的情爱世界里,情爱作为一种文学建构的基点,呈示出由情欲向诗性的发展倾向。
一、情欲之爱的消退
都市生活带来的文化冲击和身份拒斥长久地压抑着沈从文,潜在地构成了他心理上的暗影。或许只有将这些切身的感受诉诸笔端,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取得生命的平衡与调和,这番情欲的释放显示出涌动着的情欲的力量。写作之初面对情爱的压抑、自怜随后演变成情欲的无限流淌,沈从文一改“自说自话”的独语式叙述,转而和社会现实融汇,这使得他笔下的情爱写作不再局限于抒写一己之思、宣泄个人感伤。经过长时间的写作训练,沈从文的情爱书写格局扩大到两性互动的层面,然而,突然放开的情欲的闸门,更像是一种充满报复性的情绪化写作。孑然一身的都市边缘人终于部分地被都市所认同和接纳,他自己也找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根基,沈从文想靠手中的一支笔在城市站稳脚跟的愿望正在一步步实现。都市男女的情欲之爱随即在沈从文的都市题材写作中被一一呈现。
《公寓中》的“我”困守公寓,情欲的难以满足使“我”备受折磨;《绝食中》中的“我”只能在梦中才能缓解欲求不满的疼与痛;《一件心的罪孽》中,
自卑自贱的去“看”学校里的女人;焕乎先生沉溺于一个人的空想,在虚妄的情爱关系中进行自我解救。在沈从文小说的情爱书写中,除却上述爱而不得的都市漫游者,还有一些是超乎道德伦理关系之上的多角恋、不伦恋。小说中的众多男女皆是为情欲所裹挟,在肆意的情欲释放中满足自己的欲求。日记体小说《篁君日记》书写了一个男子无意中被激荡起来的情欲,对远方妻子的歉疚之情很快就被新的欲望置换;《旧梦》则呈现了被情欲围困,又在情欲里得救的一段男女关系,窦尔敦太太和“我”全然不顾道德伦理的约束,而只顺乎自己的欲望;《诱——拒》中的木君受情欲的驱动引诱身边的女性,情欲即是最重要的行动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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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文字包裹下的伤痕
第一节 情爱创伤的执着表达与纾解
弗洛伊德认为:“绝没有比任何时候比我们在爱时那样对痛苦没有防备;也绝没有任何时候比在我们失去所爱的对象或它的爱时那样无依无靠的悲惨。”[1]在爱的时候是丝毫没有任何防备的,所以一旦在情爱关系中失去爱的对象,或者说出于某一种原因而必须突然中止情爱关系的延续,这对没有准备好的一方的确是痛苦的精神体验,甚至是相当不堪的记忆。“心灵的创痛常常要经过许多年才会过去,它不断地压迫着遭到抛弃的人的思想。”[2]阿德勒认为:“每种记忆都代表了某些值得他回忆之事,不管他能想起的,是多么少的一点点。当他回忆时,这种记忆之所以能够被想起,是因为它在他生活中所占的分量。”[3]初恋本该是美好、幸福,值得一生追忆的时光,是含苞的花蕾,情欲的初醒浇灌着无尽的渴望。然而,对于沈从文而言,初恋得来的感受却恰恰相反。沈从文当年被高姓女子所欺骗后,这次初恋的体验当然成为他心里难以消解的不堪记忆,在他自己看来是痛苦的经验,并在进入都市后也在对他自身持续发生着影响。没有人知道沈从文的情爱之伤要经过多久才能真正愈合,正如没有人知道沈从文笔下的情爱在何种程度上映射着他自身的情爱经验。此番并不完满的情爱体验,加之好友的突然离世,直接导致沈从文决意出走湘西,在这种意义上,他自湘西边城到繁华都市的距离也绝不仅仅是地理空间上的跨越,更是心理上受到冲击与重建的过程。
“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1]这是弗洛伊德对“创伤经验”的定义,在这其中强调了定义构成中的两个关键点:一是高度的刺激,二是难以适应。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提及的“女难事件”毋庸置疑是沈从文在情爱世界遭受的第一次痛苦的挫折,那个心心念念的高姓女子轻轻敲开了沈从文的心门,沈从文为她写诗,为她倾心,为她而关闭了审视外面世界的目光,但是他还未来得及感受爱情带给他的欢喜,就被推入了一场骗局,母亲卖房得来的钱中的一大部分被骗走。沈从文心仪的白脸女孩不仅带走了他的钱,更将他的刚刚萌生的爱情也一并带走了,留下的是几乎永久性的创伤体验。他在自己的自传中这样叙述:“这四天中城外枪炮声我一点也不关心,那白脸孩子的谎话使我只知道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己经被一个女孩了十分关切,我行将成为他的亲戚。我为他姊姊无日无夜作旧诗……我以为我这些诗必成为不朽作品……”[2]当时的沈从文完全徜徉在爱情的港湾里,失掉了理性和机警,甚至为了这个白脸女孩放弃了其他四个“在平时不敢希望得到的好女孩子”[3]。
..........................第二节 都市体验的情感宣泄与抵抗
伽达默尔认为:“如果某个东西不仅被经历过,而且它的经历存在还获得一种使自身具有继续存在意义的特征,那么这东西就属于体验,以这种方式成为体验的东西,在艺术表现里就完全获得一种新的存在状态。”[3]仅以在初恋中遭受的情感挫折来解释沈从文小说中的情爱书写的创作心理是远远不够的,都市体验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至关重要。纵观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基本围绕乡村、城市两大空间展开文学创作已经是学界的共识。沈从文全部的创作中,乡村题材和城市题材基本在数量上相差无几。[4]论及沈从文小说中的情爱书写,在城市题材、湘西题材的表现上迥异。特别是他刚到北京时,情爱书写掺杂在其创作中,随着相关的写作篇幅也越来越多,表达的欲望越来越强,逐渐形成较为一致的文学风貌。都市作为沈从文出走湘西后的生存场域,与之一生都相互纠结、缠绕,然而,都市给予沈从文的生命体验,同样也是伤痕,这些痕迹促成了沈从文小说中情感的宣泄与抵抗。
一、都市“异乡人”
1923 年夏,沈从文怀揣着进一个学校读书的理想只身赴京。事实上,只有小学学历、连新式标点符号都不会用的沈从文并能如最初所愿,他没有被任何一所学校接收,也没有能够去做警察,更没有就此认输,就这样算了,而是成了“满腔怒火的北京青年”[1]。离开湘西进入京城的沈从文没有了经济来源,家庭的庇护、军队的庇佑也不复存在。置身在新兴的都市文化秩序中,沈从文深感无所适从。他在北京的生活一度陷入困境,考学无望,求职无门,饥一顿饱一顿地勉强维持生活,住在公寓里由贮煤间改造成的小房间里,边去大学听课,边学着写作。不论是前门外杨梅竹斜街的酉西会馆,还是银闸胡同会馆,与沈从文相依相伴的只有一身单衣和几条棉被,两手空空,肚里也空空。与离乡前的生活状况作对比,沈从文当时的境遇深受穷困的窘迫,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给大作家郁达夫写信,将自己的窘迫告之。即便是在小有名气之后,沈从文也不能摆脱经济上的窘状,仍然免不了以写作为生,为了微薄的稿费和书商反复纠缠,不时还会被克扣小费或者拖欠稿费。数十年之后,当沈从文再次回忆起初入京城时的情状时依然充满酸涩:“……人究竟是生物之一,每天总得有点什么消化消化,体力才可望支持得下去。当时这件事就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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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情爱:作为一种建构.........................45第一节 情爱对自我认同的建构.............................45
第二节 情爱对理想人生形式的建构................................49
第三节 情爱书写与文体建构........................................54
第三章 情爱:作为一种建构
第一节 情爱对自我认同的建构
李欧梵说:“(二三十年代)作为解放的总趋势,爱情成了自由的别名,在这个意义上,只有通过爱,只有通过释放自己的激情与能量,个人才能真正成为完整的人,自由的人。”[1]“神圣的爱从个体的爱出发并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它扩展了总是在拥抱中进行的对一个人的追寻。它扩展了这种追寻并最终赋予它我所展示的深刻意义。”[2]由此观之,在当时,爱情的意义在时代背景下已经远超其本身的内涵,升华成对自我的确证,爱情使个体达成完满。在沈从文的情爱书写中,情爱因素在不同题材小说中的隐现从另一个层面上彰显着沈从文的个体价值,情爱书写可以说是沈从文自我认定的方式之一,作品即为自我认同在文学形态上的忠实见证。在个体的维度上审视其情爱书写,可见这是沈从文对自我认同的积极建构。
自我认同作为与身份焦虑相联系的概念,与现代化进程之间有着十分微妙的关系。现代化的逐步推演不断扩展着个体的生存空间,使个体原有的文化认同体制不再稳定。大都市像是一个可供容纳四面八方移民的熔炉,给他们带来看似无限的可能性。都市作为新的文化空间拥有不可抗拒的特殊魅力,使外来者急于融入其中,从而在新的文化场域中获得一种新的文化认同。从原生家庭“出走”,辗转于北京、上海等现代化大都市,对于重新获得自由的沈从文而言,如何确立、追寻、证明自己存在的位置?如何获得自我认同,进而获得社会认同?都市于沈从文是全新的、更是陌生的空间,身份的错位与失落带给这个城市边缘人精神的游荡。带着深刻的内在文化身份认同的沈从文,在情感倾向上始终如一地偏向自己的精神原乡——湘西。自湘西进入都市闯荡的沈从文,历经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压抑,终于找寻到赖以为生的事业,他将写作作为自己的“志业”,通过无数的文学练笔才最终找到自己打入都市的通道。都市题材书写中的自怨自艾无疑呈现出沈从文的自我怀疑,而其大量文字中的情欲的苦闷,除却跟随风尚的脚步,更多地来自内心的苦闷思绪,一次次地尾随年轻女子的怯汉,正是被都市全新的文化秩序所拒斥的沈从文的孤独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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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