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原风景
第一节 简约凝练的文本呈现方式
1922 年瞿世英发表长篇论文《小说的研究》,指出中国小说家善于记载与叙述,却不能描写、刻画。“五四”时期,中国文人受西方小说重背景、环境的性质的影响开始将小说中的描写、刻画作为判断作品高低的标准之一,由此风景描写成为文学中的重要要素。
小说凭借的物质媒介是语言,语言只是一种符号,它唤起了人类大脑中的记忆。陈忠实作品中风景描写同样是通过作家的“言中之景”将间接的、非直观的物象转换成可感的、直接的“眼中之景”、“胸中之景”。
陈忠实作品中的风景描写与中国传统文化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中国的山水画与西方的风景画有着重大的区别。西方的风景画强调写实性,力求客观再现对象的外貌、形体、色彩等等。中国的山水画呈现的是一种自由的流动式的空间观念,不受实际空间的限制,可以将多个对象同时组合起来。这就要求作品可以不必逼真、形似,却要以凝练、简约的特点追求一种含蓄蕴藉之美。因此在语言上陈忠实采用一种简洁的语言描写方式。 如:
“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玻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
他很少赋予描写对象大量解释说明类的词语。这些风景描写简约凝练地对中景、近景、远景进行总体概括,给读者呈现了一幅恬静悠闲的乡村风景图。青山、秀水、块状的云彩、孕穗的麦苗、油菜、带着香气的洋槐花、残雪、枯草、林带、碧蓝的天际、雾气、土打围墙……春夏秋冬、晨午昏夜、阴晴雨雪等具象存在一应俱全,使人很容易在脑海中形成画面。
同样,为了做到简练,他在语言句式上也有着明显的改变。从句式上看,陈忠实前期小说(指1985年之前)的语言一般一句话比较长,而且比较密,常常用逗号隔开,构语模式缺乏必要的变化,给人一种沉闷、呆滞的感觉。后期(1985年之后)的风景描写有着俄罗斯作家的影子——在描写景物时,仔细推敲每个字词,精简语言结构,选择最恰当的语言句式,从而形成最具个人的独特的艺术风格,如:
“一个连阴雨天的后晌,雨住天开,云缝里泄下一抹羞涩的阳光,洒在湿漉漉的屋瓦上,令人心胸舒畅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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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风景的叙事功能
胡适曾认为,中国旧小说里面缺少风景描画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旧文人多宅居于房中,很少有出门体验生活的习惯,缺乏对实景的细致观察;二是作家即使经历了实地考查,但由于语言上的障碍,写出来的东西也多是简单的词藻堆砌,枯燥无味、令人费解。这里,他是将风景与叙事联系在一起的。但风景一开始是被排除在叙事学之外的,而与文化意识形态结合,更是叙事学的重大进步,这其中也经历了很长的演变过程。
叙事学起源于对小说叙事结构的分析,大概兴起于法国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经过了结构主义叙事学、经典叙事学、后经典叙事学。普罗普及布雷蒙是结构主义叙事学代表。普罗普将那些具有行动过程意义的角色行为定义为功能,且按照时间顺序对功能进行排列组合。布雷蒙在普罗普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提出作为叙事的基本单位的“叙事序列”,主要是用来说明功能与功能之间的逻辑关系。树林、草地、山河等自然景物是叙事中的可变因素,它们并不具有功能的典型概括意义。罗兰·巴特与布雷蒙不同,他认为树林、草地等景物虽然是叙事中的可变因素,但是它们同样具有功能作用。巴特借用语言学的描述层次(把句子分成语音、音位、语法、语境等多层次进行描写)分层的方法,把叙事作品分成:功能层、行为层、叙述层。“故事范畴”包括功能层和行为层,“话语层”也就是叙述层,而且这三者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的关系——功能层和行为层只有进入到叙述层,才能实现意义。
巴特认为叙事作品由各种功能构成,任何一种功能都不是闲置的、无用的单位。他从功能入手,把构成叙事作品的各级单位分为两大类:分布类(功能类),归并类(迹象类,包括所有“迹象”)。巴特将功能类下面又分为两个小单位:主要功能(或核心)与催化。主要功能是叙事作品的“真正的铰链”,起支撑作用,决定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方向;催化则是相对于主要功能的次要描写,表面看起来是多余的,但它自始至终都承担着“话语功能”,在叙事作品中起缓冲作用。如在“电话铃响”与“接电话”之间,还会插入主人公息灭烟头、走到电话旁等细节动作。巴特将归并类也分为两小类:迹象与情报。前者主要是指人物的性格气质、环境氛围、情感基调,后者用来识别人物的身份地位以及确定时间、地点。迹象与情报都涉及到人物、环境氛围等的描述,如电话机数目“四”所标志的就是主人公背后的行政权势。他同时还说,一个功能单位既可以属于功能类,又可以是迹象类,也就是说可以是混合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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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鹿祠堂
第一节 祠堂的空间布局的呈现
祠堂在《白鹿原》中一共出现 175 次之多,陈忠实对祠堂进行了具体形象的描写。关于小说中祠堂的空间布局,陈忠实并没有在小说中整体呈现出来,而是通过人物的行为、思想、语言展现出来,如:
小说第四章的结尾部分,朱先生以一纸之约解决了白嘉轩与鹿子霖的买地风波。此举令滋水县令极为感动,批文“仁义白鹿村”,镌刻在石碑上,命人赐予白鹿村。石碑被白鹿村的村民直接栽在祠堂院子里。由此看来,祠堂为一个封闭的院落,院中立着“仁义白鹿村”的石碑。
小说第五章,白嘉轩看到两个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为了儿子的就读方便,想把学堂建立在祠堂内,但是由于作为神圣场所的祠堂没有人操心,年久失修,因此他提出翻修祠堂。小说中在这里初步引出了祠堂的内部格局:“五间大厅和六间厦屋的瓦沟里落叶积垢……”通过白嘉轩的心理话语,得出祠堂包括五间大厅和六间厦屋。关于大厅和厦屋的位置,章末又做了进一步的交代,即五间正厅供奉着白鹿村的列祖列宗,学生上课主要是在西边三间厦屋,东边的三间厦屋从中间分开,一边供教书先生居住,一边是族人商量大事的场所。这里不仅指出了祠堂具有学堂、供奉祖先、商议族里重要事务的功能作用,而且交代了大厅和厦屋的地理位置:五间大厅作为正厅坐北朝南,六间厦屋东西各分三间相对。
小说第十三章,祠堂再次出现。鹿兆鹏与黑娃在白鹿原发起了一场“风搅雪”运动。在白鹿原农民协会成立的日子——大年初一未明,黑娃就和他在白鹿原上召集的三十六个农民弟兄聚集在祠堂门外,一涌闯进祠堂大门。黑娃大步走上台阶,用铁锤砸掉了祠堂正厅大门上的铁锁。通过黑娃的行为我们进一步明确了五间正厅的位置,它明显高于六间厦屋,立于台阶之上。
小说的第六章,又进一步交代了《乡约》的位置。城里“反正”,朱先生撰写《乡约》赠予白嘉轩,以规范白鹿村村民的行为。学堂的老师徐先生将《乡约》全文抄写在黄纸上,贴在了祠堂门楼外的墙壁上。接着,族长白嘉轩找来石匠,将《乡约》全文镌刻在青石板碑上,镶嵌在了祠堂正门的两边,正好“与栽在院子里的‘仁义白鹿村’竖碑互为映照。”通过徐先生和白嘉轩的行为描写侧面展示出祠堂大门是一个门楼,但是并没有指出《乡约》的具体位置,是镶在正厅大门,还是祠堂大门?第十三章,通过黑娃的行为予以交代:他由祠堂正厅来到院子当中,指使兄弟们将“栽在庭院正中的石碑” 和“镶在正厅门外两边墙壁上的石刻乡约条文”砸碎、敲烂。至此,《乡约》与石碑的位置得以明朗——镶在五间正厅门的两边。之所以放到此处,主要是对乡民起着警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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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祠堂的叙事功能
《说文·示部》曰:“祠,春祭曰祠。”祠堂是宗族成员举行祭祖活动的场所。《白鹿原》中所记述的很多大事如族人祭祀、拜堂成亲、开学典礼等都是在祠堂举行的。祠堂的主要功能是作为祭祀祖宗、学堂、族里官人议事的地方。此外,功能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功能是惩罚“罪人”,这直接促使被惩罚之人的命运发生了转折。
一、人物命运的转折
《白鹿原》主要描写了发生在祠堂里的四次惩罚。一次是惩罚赌徒、吸食鸦片者。因《乡约》条文松弛,村里出现赌窝,吸食鸦片者渐次增多,致使倾家荡产,妻儿到处乞讨。作为一族之长的白嘉轩必须出面制止如此恶风习气。他将村里的所有男人集中到祠堂里来,按照《乡约》的条文和戒律惩罚赌鬼、烟鬼。白嘉轩认为赌博者毛病害在手上,命人用刺刷抽打双手。吸食鸦片者,毛病害在嘴上,叫人端来屎让他们吃。惩戒方式虽然简单、残忍、粗暴,但是仍达到了预想的效果。村中风气大改,被惩之人幡然醒悟、弃恶从良。
其余三次都是因被惩之人触碰了“性”,包括偷窥牲畜交配之事的黑娃、白孝文、鹿兆鹏,白狗蛋和田小娥等“乱淫”之男女。作为村中最庄严、宏大的建筑空间,它对身体欲望的拒绝,直接改变了受罚者的命运轨迹,尤其是对黑娃和白孝文影响极大。
黑娃,是白鹿原上最真实性情的一个人物。他的生命转折点都与祠堂发生着重要的关联。
他的第一次被惩罚是在祠堂里当众性的肉体惩戒。黑娃出身贫苦阶层,是长工鹿三的儿子。虽然白家对父子二人非常仁义,但是寄人篱下的处境,使他对地主阶级有着本能的反抗。而他又生性好动,不愿过着受人约束的生活。在祠堂里创办学堂后,在白嘉轩仁义的帮助下以及父亲的胁迫下,黑娃去学堂“盘一盘”“野性子”。但在学堂念书使他自由的天性受到压制,念书于他不再是幸事而是活受罪。某天,徐先生指派他和鹿兆鹏、白孝文去河滩柳树林砍柳树股儿的时候,他们偷看了白兴给牛打犊给马配驹。这是他们第一次领略到身体欲望的膨胀,但是白嘉轩、朱先生、鹿三等一批儒家道德的践行者与实施者认为,性欲是潜伏在身体里的危险要素。因此在欲望与道德之间,身体必须向“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就范。他们三人都受到了徐先生的严惩,而且黑娃的屁股上额外挨了父亲的“重不可负”的一击,让他顿时晕倒在地,失去知觉。直到第二天早晨才醒过来。自此他厌恶甚至恐惧这个祠堂,不久便退学务农。读书求仕自此于他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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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六棱塔 ............ 23
第一节 “白蛇传”与《白鹿原》之间的互文 .......... 24
一、“白蛇传”溯源 ................... 25
第四章 艺术时空体及空间隐喻 ..................... 33
第一节 空间和时间的关联 ............. 33
一 、空间中的时间记忆................... 33
第四章 艺术时空体及空间隐喻
小说中的时间和空间因素是同等重要,不能分割的统一体。伊丽莎白·鲍温曾经说,作为小说中的重要的组成部分,时间的作用不可小觑,它同故事情节及人物一样重要。任何小说家,只要稍微懂得一点小说技巧,都会充分利用时间。因此在研究小说的空间时,不能不涉及时间因素,研究时间时也不能舍弃空间因素。
第一节 空间和时间的关联
巴赫金曾提出“艺术时空体”的概念,即“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时间与空间的相互作用共同形成小说叙事中的“艺术时空体”。
一 、空间中的时间记忆
人们仅仅依靠感觉器官并不能够感知到时间的存在和消逝,而当时间融入到空间中的时侯,便可以通过空间的变异来感觉它的存在。
空间中的时间记忆,就是指同一空间内,通过生活于其中的人物行为及故事情节来回忆时间。《白鹿原》小说中涉及到重大的节日的时候,也会明确地标记时间,如“大年三十”、“正月十五”。但更多的时候故事情节的时间起止不明,如“好多年前”、“那一天”、“八月末的一天清早”、“大约过了十天”、“好多年后”、“传说一年”、“二月里一个平淡宁静的早晨”、“一个刮风的夜晚”、“一天后晌”、“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后”、“有一夜”……即使故事情节及其细节的开始、终止时间往往也很难辨认,而且也不存在将时间重叠化的企图。
与难辨的故事时间相比,陈忠实相反更中意于空间,营造了众多的空间意象。小说中意象的设置是空间化存在的重要体现。如《白鹿原》中“白鹿”来源于古代的神话传说,象征白鹿两家,是朱先生与白灵的人格化、白灵心中的共产主义象征。它贯穿文本的始终。“白狼”是一种外在的破坏力量。“冰糖”对黑娃的人生轨迹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鏊子”象征着各种力量的相互较量……这些意象打破了线性的叙述方式,“合构成复调、和声的多声部情节表意效果,”既营造了庞大的空间框架,也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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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20 世纪以来,空间问题得到了理论界的重视。在批评理论界的空间转向的影响下,叙事学开始引入空间理论,关注叙事中的空间形式,空间与时间的关系,空间与语言、结构、情节及读者等的关联。因此从空间的角度出发来研究《白鹿原》就是一条可行的路径,本文分别探讨了古原风景、白鹿祠堂、六棱塔空间。
风景一直是陈忠实小说关注的重点。他的风景描写深受契诃夫、肖洛霍夫等俄罗斯作家的影响。在语言上,陈忠实采用一种简洁的语言描写方式。他很少赋予描写对象大量解释说明类的词语。同样,为了做到简练,他在语言句式上也有着明显的改变。从句式上看,陈忠实后期(1985年之后)在描写景物时,仔细推敲每个字词,精简语言结构,选择最恰当的语言句式。这正体现了陈忠实语言艺术的成熟和魅力。而且用寥寥数字的词来描摹非常复杂的场面、景象,能使语言变得十分精炼、含蓄,简练的几个词语抵得过万千笔墨,从而做到了节制或省略。除了句式上的变化,陈忠实为了在语言上追求简洁,他还尝试由描写语言过渡到叙述语言。他认为凝练的叙述语言较之白描语言,有更多的内在张力和弹性,语言的张力会大大更加。将叙述与描写语言结合在一起,不仅能够承载下“已经难以再做舍弃的内容”,而且也体现了作者语言方式的灵活。
《白鹿原》中的风景描写的叙事功能归结如下:一、服务情节,调节叙事节奏。将风景描写融入到叙述中,不仅不阻断叙述的连贯性,却使得风景描写服务于情节,又对叙述起到了舒缓作用,调节了叙述的节奏。二、叙事情感的营造。陈忠实在风景描写的文学作品中,为了与人物的情感色彩保持内在的同一性和对应性,也常常有意凸显某种色调。前期小说倾向于用充满诗意的暖色调,不见衰飒、愁重之语。后期采用冷色调,风景描写成为小说中事件、情节的一种转喻形式。这样的风景策略与陈忠实作品的主题表达是一致的。
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