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概念建立和辨析:精神的无聊与社会的无聊
1.1 无聊:三种体验与一种后果
尽管对无聊的解读有许多不同的变种,但有一点是可以基本确定的,即无聊首先是一种体验(experience)。同时,“无聊”还是我们用以表达这种体验的话语。之所以要强调话语,是因为称呼特定事物的方式本身实际上就已经带有一定的建构作用。因为语言本身诞生于文化背景和社会场景之中,特定的称呼方式中已经为所称呼的这一对象置入了一定的界限。本文所使用的无聊一词,特定对应于英文的“boredom”,本文的研究也是在西方的无聊研究语境下中展开。
英文中的 boredom 一词本身诞生于 19 世纪11,其所指向的对象本身应当是当时出现的一种特定的现象。但通过对无聊一词所表达的现象的审视,可以发现,这一类现象似乎并不仅见于现代世界,古代世界中也存在着类似的现象,但确实有着不同的表达方式。出于对表达方式变化的考虑,或许可以认为,19 世纪所诞生的这一词语,其所指代的对象与古代的类似现象可能有所差异。有理由认为,一个新的词语的诞生,是因为出现了旧的词语所不能表达、或者新的词语能够更好表达的现象。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词语/话语本身就对事物做出了限定,最低程度上,特定时期的词语/话语暗示了现象的可能的历史性。
这也同样适用于古代的那些被我们认为是与现代无聊相似的现象。但在探究无聊与其古代前身的差异之前,本文希望先建立起关于无聊与古代的相似现象之间相关性的认识。这并非是想要将在现代时期出现的无聊(再次强调,本文中的“无聊”特定对应于英文中的“boredom”一词)与那些古代的相似概念混为一谈,而是要首先理解其间的共通之处与一致性,从而希望能够更好地理解其间彼此相异之处与独特之处,尤其是希望能够更好地理解本文所关注的无聊/现代无聊,其作为现代无聊的特殊性及其可能的意义。现代无聊无疑与其更加古老的形式忧郁(melancholy)、怠惰(acedia)、倦怠(taedium vitae)等有所相似,有所共鸣。但是,现代无聊与它的前身们并不能等同起来。
谈论包括现代无聊在内的这一类历史上的相似现象,首先可以判断的是它们最基础的属性:包括无聊在内的这一类现象,首先都是一种体验。而这种体验的内容有所相似,乃至有所一致,甚至使我们在回顾古代的这一类现象时,也有将其作为“无聊”的倾向。在这种意义上,以历史相继的眼光看来,将古代的这一类现象称为“无聊的前身”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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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无聊前身与无聊的共同形态:反思的失败
在前面,我们讨论了作为体验的无聊。但可以看到,这种体验根源于一类反思:对“意义”的思考、探索和追寻。这样说可能不尽准确,因为反思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具有高度自主性的行为,而无聊的源头似乎并不一定源于严肃认真的哲人式思考,我们时常也会感到一种仿佛是被动的无聊:不是我去追逐意义而受挫失败,而是我被迫面对了某种无意义的显现。但是,为何“面对无意义的显现”会让人失望以至于无聊,正如前文所述,或许是由于为人的一种天然的渴求意义感与实在感的倾向:这种倾向如果化为积极的行动,则成为我们所认为那种更具有主动性的沉思或者反思,如果隐而不发,则作为一种后台运行的某种“潜在的意识”而存在。无聊则是对这种倾向的或显或隐的后果的挫败。然而,是否有必要对这样一种倾向作如此严格的区分?它们或者转化为主动的思考,或者潜藏为一种隐秘的意识,但究其本质都是人类面对世界的本能的、基础的同一类型的思维活动。正如前文所述,本文不认为有必要将日常的无聊感受例外于对无聊的形而上思考,同样,也不认为需要对这一思维活动作如此严格的区分。由此,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我们以一个较为笼统的态度来对待沉思或反思这个词,那么可以说,无聊就是这样一类特定反思——对意义的追寻——的挫折与失败,以及这种挫折与失败的进一步的精神后果。
无论是无聊还是无聊的前身,都呈现出这样一种共同的形态,在这一意义上它们是同一类事物。因而,它们也会对人造成一些相似的影响。这种相似并不体现在个体与个体之间,而是说,整体而言,即使是在不同时期,即使是在不同的历史和文化环境中,“无聊之人”整体上会体现出一些相似的特征,即使具体的表现并不完全一致。简单的来讲,诸如使人倾向于脱离公共领域,使人倾向于内化,使人不同程度地丧失主动性和行动力,使人倾向于唯物化或者虚无化等等。我们所关注的是无聊对人的某一种影响,在现代环境中突出地表现为主体性的失败,即人无法良好地履行其作为行动主体的责任,进一步地,亦难以承担起在可欲的政治结构中作为合格的公民和政治参与者的责任。但这种失败也并不仅存于现代。在古代,无聊这种现象以及“无聊之人”同样受到了一定的关注,并且这一问题的负面效应也得到了相应的注意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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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古典的忧郁与现代的无聊
2.1 无聊的历史前身:忧郁(melancholy),倦怠(taedium vitae),和怠惰(acedia)
历史上,与无聊类似的现象呈现出了相当多样的形态。比较明确的,在古典希腊和罗马时期有“忧郁”(melancholy)和“倦怠”(taedium vitae,也可翻作“厌世”),在中世纪有具有宗教意义的怠惰(acedia),在十七、十八世纪和欧陆启蒙期间有“英国病”(English disease),在十九世纪欧陆有“世纪病”(mal de siècle),到了二十世纪还有存在主义者的“恶心”(nausea)。对于这一类精神现象的关注,
其实本身即具有相当长的历史。古代的类似于无聊的现象体现出了与我们讨论的无聊相似的内容,比如对“无意义感”的体验;但这些现象本身所处的历史、社会和文化背景却大相径庭,因而导致在不同时期的这一类精神现象,其表现、当时环境对其的解读、其本身对所处社会和时代的影响都有所差异。在这一节中,我们先简要地对古典时代的无聊前身作最基本的了解。
2.1.1 希腊罗马时代的忧郁、倦怠和无所事事
首先,相对于现代而言,无聊这一类在古代确实不那么显著。如果要列出古希腊语中具有这类含义的词语,可以得到一个小小的清单,但是这些词语更多的是一种“近似” 。“无聊感”,或者说,对无聊感的关注本身出现得并没有那么早。(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作为一种具有一定反思性质的感受,这种感受首先要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和认识的基础上。)而且,正如本文前面所说的,古代的类似的精神现象与近现代的我们所称的“无聊”并不能等同,实际上并不能找到一个与现代无聊(boredom)严格对应的古代词汇。但虽然如此,这并不是说对于古代“无聊”的讨论就是臆测的产物,正如 Peter Toohey 所说,即使不能找出严格对应的表达,但是“要坚持认为古希腊人不曾体会到这样一种情绪是不可取的”。 本文所使用、讨论的忧郁和倦怠,也是人为选定的相对常见于古代而又被推断为具有近似意义的词语对象。以下的讨论都是在这一基础上展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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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现代无聊:启蒙的无聊与大众的无聊
在哲人与学者对忧郁与怠惰的讨论流传了千百年之后,历史的刻度推移至19 世纪,现代意义上的无聊(boredom)一词才真正诞生,并迅速地蔓延、普及,作为一种日常而普遍的现象被普罗大众习以为常。正如在序章中曾提到的,一个新词的诞生有可能意味着一种新的事物或现象的出现或者流行,新词的出现有时已经暗示了新事物中或许包含了变化的要素,以至于老的词语不足以恰当地将其纳入自己的义项之中。或许可以认为,无聊这个词语的诞生,便已经一定程度地提示了现代无聊不同于古典时代同类精神现象的特殊性,这是一个区别于其前身的新的现象、新的主题。
当然,现代无聊的特殊不仅止于话语表达,这种特殊,对应于无聊的双重性质,体现在两个方面。即其作为精神现象和形而上问题的一方面,以及作为社会现象的一方面。这种特殊不仅是历史的,也是本体论的;不仅是哲学层面的,亦是社会层面的。作为一种高度主体化的体验,作为一种重要反思的后果,无论是所谓的深层次的、形而上的无聊,还是简陋的、日常的无聊,其一致的核心都揭示了一种特属于现代的体验的危机。由于其与若干古代精神现象的相似性,以及这一危机的内容,常常使人认为其所体现的这一认知问题是一个非历史性的主题;换句话说也就是并非为现代世界所特有。但如果对这一现象以及围绕其展开的讨论作细致的审视,则能够发现,我们在讨论这一问题时所使用的许多话语和概念,乃至于所指向的元层级的主题,本身就奠基于一个时代性问题之中。无聊本身正是一种特定的对现代性的体验,或者更具体的说,是对现代性这一包含了历史特定的对主体的理解以及理解方式的认知模式的体验;这一体验的内容呈现为非历史的普遍的存在危机的形态,但如果考虑到塑造出现代无聊体验的那些因素和条件,以及其所包含的特定的运作方式,则应当对其历史的、时代的一面有所察觉,
而不是简单地归为一种“普遍的处境”。这一立场不仅仅建立于那些“因素和条件”的历史性,从思想史的分野来看,更准确的看法应当是,这是一个历史和哲学的双重的主张。
由此,可以说,现代无聊的特殊来自于现代性诸要素对其深刻的塑造,这种塑造同样也是在无聊双重性的两个面向上起作用。对于作为形而上问题的无聊,对其影响最深刻的现代性要素主要呈现为两个内容:一个是怀疑主义的全面兴起以及多方面因素带来的世界的祛魅所导向的支配性意义结构在总体的人类精神领域的退却,换个简单粗暴的说法,就是古典的有意义的世界在现代性浪潮的冲击下蜕变为现代的的无意义的世界,或者说是世界有意义的认知被世界无意义的认知大范围的更迭取代。另一个内容则是现代世界中的时间的异化或者说人对时间感受/认知产生了普遍的变化。这两个方面实际上对应于无聊的本质形态,也就是作为体验的无聊的两个基础的体验内容,即对无意义感的体验和对时间的扭曲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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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无聊与公共事业.................... 40
3.2 公民教育:面对无聊,我们是否可能有所作为................... 42
3.2.1 处理无聊问题的两种可能路径........................ 43
3.2.2 并非解决办法的办法:与无聊作战..................... 44
四、小结 ............................. 46
三、无聊与公共事业
3.1 可欲的政治机制及其所需的公民品质
关于好政治中好公民的品质这一点,显然存在着许多不同的观点。但在以个人主义为基础而构建的自由主义民主政治当中,作为政治行动的承担者,公民的品质与共同体政治机制的实现和运行显然有着紧密的关联。要想建立和保持一个能够持续运行的、健康的政治体,其中公民的良好品质是不可缺少的。就个人而言,在人的公共生活中,作为共同体一员的公民意味着人要在为自己负责、追求个人生活价值的基础上,进一步为他人乃至整个共同体负责、追求公共生活的价值,承担作为共同体一员的责任。在公共的生活秩序中,个人的公民品质乃是参与公共生活的基础条件之一,公民品质也成为公共性在个人身上的显现。
个人的生活之中虽然存在着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但二者并非截然二分的。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虽然有着不同的领域,但都是在人对自己的认识、以及对自己与他人、自己与世界关系的认识基础上,而形成的人对自我、对自身生活的安排。公共生活则尤其体现出人对自我在世界中的位置、对自我在共同体中的地位和角色的认识。并且,公共生活本身,又是此一类认识形成的场景。而无聊的无意义感知、以及对自我行动能力的侵蚀,在精神上极易影响到人对自我与他人关系、自我与世界关系的认知,在实践上则影响到人在生活中对自己的安排、以及各种意义上的自我治理。无聊的人往往更容易沉浸在私人生活中(或者说,以无聊之人的逻辑,或许私人生活还更具有一些现实性),从而拒绝公共生活,对公共生活表现出冷漠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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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结
参考文献(略)